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8/22页)
门还未关严就又开了,詹牧师探进头来:“受民之托,不能不尽力而……请稍候,稍候。”
我把门轻轻关上,觉得又有人在外面推,詹牧师又侧身进来:“一定不要走,晚饭也就请在我这儿将就一下。不不不,一言为定!回头还有要事向老弟请教。”
他登上自行车,很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处。我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老弟?!我想起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心里不由得惶然。
墙上挂了一幅没有托裱的水墨画。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清画的是一只树懒,还是一头马来貘。后来詹牧师告诉我:“是一匹小马驹,画得不算好。”画上的题词却写得好:来日方长。
前面说过,屋子里书很多。我随手一翻,已经肃然,整整一书架的英文书!我只认得出几个作者的名字:Schopenhauer(叔本华)、Dante(但丁)、Byron(拜伦)、Spinoza(斯宾诺莎)、Dewey(杜威)、Shakespeare(莎士比亚),其余的全茫然。再看另一个书架上有译成中文的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有罗丹的《艺术论》,有黑格尔的《小逻辑》,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有线装的《史记》和《离骚》;有精装的《资本论》《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平装的《心理学》《美学》《精神分析学》《政治经济学》;影印的《东塾读书记》《西域番国志》《南疆逸史》《北词广正谱》;杂志有《哲学译丛》《音乐欣赏》《外国文学》《世界美术》和《足球》。幸而有《足球》,我抽得出来,也能读懂。
〔注三〕詹牧师一生做过的最有远见、最富胆略的事(詹牧师的儿子语)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就把他的全部藏书都寄存在一位出身很好、既不识字又无亲无故的孤老头子家了。一九七八年,他把这些书搬回来的时候,既令夫人吃惊,又使儿子折服。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年轻的。
我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了约半分钟。然后我们同时问:“您要办长途吗?”然后都笑了,互相介绍。他说他是詹牧师的儿子。我说我是詹牧师的朋友。
“学外语来了?”詹牧师的儿子问我,态度立刻变得很不友好。
〔注四〕后来詹牧师的儿子向我解释了这件事:一九七四年冬天,早晨,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一进门就冲詹牧师来了一句:“Good morning!”詹牧师随口应道:“Morning!”——就一个单词!发音之准确,表情之自然,都不在美国人之下。小伙子顿时被震住,本来无意卖弄,不料却遇到了能人,尴尬万分。詹牧师赶紧改口:“你早,你早。”小伙子却不依不饶了,偏要詹牧师做他的老师,并讲了一番不小的抱负。詹牧师一贯爱惜人才,想起自己当年自学之苦,不免感动;想到在这动乱的年月中仍有人如此好学,不免更感动。于是约好,每星期日早晨八点至十点小伙子来学口语。詹牧师为此写了教学方案,一连几天都很激动,总对詹夫人念叨:“能够把他教好,也算为国家尽了一点儿力气。”詹夫人忙里忙外,顾不上多说,只是说:“这样的事要不要向居委会请示一下?”詹牧师默默。很明白,这事一经请示,准得告吹。詹牧师沉思良久,横了一条心:“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儿子又笑他胡发激昂慷慨之辞。詹夫人则又说:“你爸爸绝不是那种……”至于哪种,还是没说。
星期日早晨,詹牧师五点钟就起了床,做早点,收拾屋子。这些事平时都是詹夫人的分内,詹牧师虽已沦落为一个传电话的,但在夫人面前(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仍不失学者风度。他又特意铺了一条新床单,抹得很平整,只等学生到来。七点半,老人便耐不住了,到门口去瞭望。中午十二点,老人无言地回到屋里,坐了一会儿,换下了那条新床单。幸亏儿子出去了。詹夫人悄悄地把饭菜端到他面前,说:“那个小伙子可能今天有事。”詹牧师心里这才好过了一些,说:“否则他不会不来。”然后,詹牧师病了一个多月。詹夫人劝他不要太伤心。他只承认是那天在大门口站得久了,受了风寒。詹夫人说:“那样的人,你何必?”詹牧师说:“别这样讲,那小伙子其实很好,很爱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