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10/22页)

此颂

撰祺

詹小舟上

(年月日缺)

由“撰祺”二字推断,此信是写给某位操笔墨以为生涯者的,又由“先生”二字可见,还是一位大著作家呢!可是连我也被称为“老弟”“先生”云云,是否也盖出于谦逊,就又难说了。

信的空白处有许多稚拙的童体字,还有许多小小的油手印儿。我后来设想是这样:灯下,詹牧师哄着孙子,教孙子写字,写了歪歪扭扭的“风筝”,又写一行扭扭歪歪的“春天来了”。孙子不听话,闹,詹牧师给了他一些油炸的食品……那么就是说,此信是在一九七九年詹夫人去世之前写的。詹夫人死后,孙子就送到姥姥家去了。

信中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住过牛棚”,现今,很多人都自称住过牛棚,仿佛是一件难能可贵的行为。这倒无妨。可是,人住了牛棚,牛住在哪儿呢?二是詹牧师是自动退职的呢,(见〔注二〕)还是因患风湿病回家疗养的?

〔注六〕詹牧师的儿子最近对我说:“他是自动退职的,但也确实有一点儿风湿病。”

只是当没有公职便意味着有某种严重问题这一逻辑风行了之后,詹牧师才格外地强调了他的风湿病,坚持说自己是因为有病而回家疗养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常到人多的地方去晒太阳。见到他的人不免要问:“您这是干吗呢?”他便有机会回答:“我的风湿病很厉害,大夫建议我多晒太阳。”有一个夏天的中午,他又去晒太阳,天很热,太阳又很毒,人都躲到屋里去了。詹牧师晒了许久,不见一个人来问,又心疼失去的时间,就此回去很不甘心,于是再晒,结果晒过了头,中了暑。儿子又说怪话。詹夫人又说詹牧师不是那种……

〔注七〕詹牧师的风湿病,初发于一九五四年在小学任教期间。那一年秋天,他参加了挖河泥的劳动。天气已经很冷了,河泥上都结了冰碴,他挥舞着铁锹,站在刺骨的泥水里,拼命地干。有人让他上来歇一歇,他不。有人表扬他年过半百,亚赛黄忠,他干得更有兴趣,说自己改造得还不够。连续干了一个多星期,他开始感到周身的骨节全疼,并且有些低烧。他鼓励自己:轻伤不下火线,想想红军两万五,等等。又干了几天,才得了风湿病。

詹牧师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钟了。他买了酒和肉,买了包子和好烟,从提兜里一一掏出,抱怨商店都关门太早,买不到更好的东西招待我。无论我说多少遍“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还是说:“吃吧,不要客气。”我只好坐下来。

我们的友谊开始于这天晚上。时间是:一九八一年四月七日。

/中集/

现在仔细回味,觉出,詹牧师之所以非常看重同我的友谊,也是有所图的。其实这无可厚非。有目的的功利主义总比莫名其妙的扯皮主义要好。贪嘴的人希望认识大师傅,好穿的人愿意结交老裁缝,有病的人巴望与大夫套近乎,将死的人乐于同看坟的论交情,都很正常。况且詹牧师的目的也并非不可告人,他只是估摸我或许在出版界有点儿路子,说不定能帮他发表一点儿作品。

詹牧师想创作一些“黑色幽默派”小说。他反复申明,他所以这样做,绝不是因为他多么称赞这一流派,更绝不是出于派性。

后一点是相当可信的。詹牧师历来有“信主兄弟不分国族,同来携手欢欣”的思想,这一思想固然愚昧而又缺乏阶级分析,但与派性却实在水火难容。解放初期,他甚至为这种思想找到过理论根据。根据有三:1.工人阶级没有祖国(即不分国度);2.民族矛盾说到底是阶级矛盾(那么同是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显然是不该有民族之分的);3.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们打碎的是脚镣手铐,得到的是整个世界(相当于“同来携手欢欣”)。这些言论在“文革”中都被列为他的罪证。这实在也是一桩冤案。其实詹牧师早于五十年代中期,就已认识到了他上述思想的错误。他对基督教有过三点犀利的批判:1.主是伪善的。“信主兄弟……契合在主爱中……携手欢欣”,这是不是说,只有你信主,主才爱你,如果你不信主,主就不管你的死活?多么狭隘的派性!简直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2.主是骗人的。主既然一向宣称,他上十字架去受苦受难只是为了救世救民,那又为什么要“普天之下,万族万民,俱当向主欢呼颂扬”呢?这不是一种讨价还价的行为么?假如“万族万民”不去“向主欢呼颂扬”,主是即刻暴跳如雷呢,还是依然任劳任怨地去救世救民呢?3.主是愚昧的。主竟认为仅凭他自己的神通就可拯救万族万民,可是只一个犹大便把他出卖了,而且只卖了三十块银币。如果主能够依靠万族万民,一个犹大岂能得逞?综上三点,詹牧师才毅然决然地退出了教会。他认为,宗派帮会只能使人虚伪、狭隘、愚昧,如果你相信善良可以战胜邪恶,相信真理,同时相信你的理想符合真理,那又为什么非得加入教会不可呢?让真理去指引你,比让教规来约束你要好得多。于是詹牧师更加信仰马列主义了,原因也有三:1.马列主义是主张科学的,而不是主张迷信的;2.马列主义从来只讲为人民服务,而绝不要求人民“俱当”跪倒在其面前“欢呼颂扬”;3.马列主义是靠真理来团结人民的,而不是依靠拉帮结派来稳固自己的统治。“这就是马列主义伟大于任何宗教的原因!”詹牧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