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18/22页)

其四

力竭尽,何必自寻烦?利禄千金轻如土,清风两袖重于山,唯此又心安。

其五

平生忆,最忆是童年。白芷送茶难成梦,庆生伏案不知眠,店堂小灯前。

其六

盼来世,当记此生难。墨海书舟重努力,雄关险道再登攀,胜败不由天。

其七

终有憾,此憾在人间,朽树犹燃熊熊火,落花也留片片丹,小舟逝如烟。

我心里很难过,但又实在不能给他什么帮助。想起他儿子的话,我说:“您何妨把您一生的境遇,就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来呢?”

他摇头叹气道:“找不到恰当的角度。”

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口述,我来整理。既然生活素材是真实的,有什么不好找角度的呢?”

他摇头,许久不言语。一会儿,他又乱七八糟地说起胡话来,还是不忘他的“黑色幽默”。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即将归天的詹牧师以安慰。詹牧师的儿子出了一个主意。当詹牧师又清醒了一些的时候,我们俩一起骗他。

他先说:“我们把您那些黑色幽默的素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成了,效果很好。”

我赶紧说:“我在出版社的朋友不少,您的作品得到他们的一致好评,他们准备用。”

詹牧师呆呆地望着我。

“不久就能发表了。”我说。

詹牧师直勾勾地盯着我。

“肯定能发表。”我又说。

詹牧师微微地笑了。

我很高兴,我希望他能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人间。

“你是说,这下子行了?”詹牧师说。

“行了。”

“你是说,我们到底写成了黑色幽默派小说?”

“什么?!”

“像那样的东西,能发表,这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慢慢直起腰,默然相对。

“这样,黑色和幽默就全有了。这个构思好,符合那一条……”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们向他说明,是真的能发表。控诉“四人帮”的罪行,让人们更珍惜今天的生活,这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写出人民在十年内乱中的痛苦遭遇,以便总结历史经验,防止悲剧的重演,这样的作品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

詹牧师却又陷入了昏迷。

我的希望倒是达到了,詹牧师死前分明感到了成功的喜悦……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零点五十七分,詹牧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终年七十三岁。

/下集/

最近,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我又查阅了詹牧师的一些遗物。这是经过了詹牧师的儿子允许的。他说:“反正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不过你们要是再不说真话,你自己掂量你们是在干吗吧。”然后他就由我去翻腾詹牧师的遗物了。他去忙他的事。他正筹备办工厂,并兼办一所幼儿园。“将来有条件,我还要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办大学呢!”他说。“实业和教育是最重要的!”他说。“其他才能谈得上。”他说。

詹牧师的遗物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大量的藏书;大量的手稿和大量的没有寄出的信件。

有一个发现弄得我心情很沉重。

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各位读者:詹牧师确凿是一个风派人物。我也很难过,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不能用私人感情来代替。毫无办法,许多物证就是那样铁一般地存在着,我又是个记者,神圣的使命要求我必须忠实于事实。其实倒霉的是我,詹牧师早已解脱了,而我的这篇报告文学却有前功尽弃的危险。谁见过报告一个风派人物的文学呢?虽然也是人物。就此放弃又舍不得,还是试试看吧,反正是报告,又不是为他唱颂歌,万一有人给我扣帽子,我就往詹牧师身上一推了事。事情是他干的,与我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