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17/22页)
〔注十四〕没料到我的想象又与詹牧师的实践撞了车。
詹牧师被隔离审查期间住在一个破庙里。庙里有个孩子,淘气得出圈,惯搞恶作剧。有一回,这孩子在所有可以撒尿的地方都贴上了画,而在那样的画前撒尿是不相宜的。詹牧师身为审查对象,又不能离开破庙,结果尿憋得过了火,再想撒时已不能如愿。詹牧师的肾脏到现在还不大好。
“我并不反对你把我的事写出来。”詹牧师说着,苦笑,又连连叹气,又说,“可是这仍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真不信我的想象力竟这样低劣。
我真不相信我就想象不出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来。
有了。
有一个人,平生的志愿就是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两条胳膊。他琢磨了大半辈子,呕心沥血,终于想出了好办法,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了健美的双臂。可是有了胳膊的维纳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左右开弓给了这个人一顿嘴巴……
“别讲了!”詹牧师忽然疯了似的站起来,冲我喊。
“怎么了?您这是?”我十分惊诧。
詹牧师背过身去站了很久。
我吓得不敢吱声。
詹牧师转过身来,满脸泪痕,对我说:“对不起,请你原谅,不过请你不要写这件事。”
“怎么回事?”
詹牧师忽然在胸前画起十字来:“上帝饶恕我,上帝看得清楚,我……”他猛地跌倒在床上。
〔注十五〕我打电话把他的儿子叫了来。这时我才知道,詹牧师原来还有个女儿。女儿从小就长得漂亮,詹牧师亲昵地叫她“我的小维纳斯”。“我的小维纳斯比米洛的可强十倍,还有两条好看的胳膊!”詹牧师常常和女儿开这样的玩笑。谁料到,正是他疼爱的女儿,在一九六六年给了他一顿耳光,骂他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声称与他断绝父女关系,愤然离家出走。这件事把詹牧师的心伤透了。后来女儿醒悟了,想回到父亲身边来,但詹牧师不允许。“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他说。再后来,女儿在插队的地方因公牺牲了。詹牧师后悔莫及,“我竟不能原谅一个受骗的孩子,我的善良到哪儿去了呢?!”他喊、他哭,叫着“我的小维纳斯”……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女儿,希望他把她忘了。
偏偏碰上我这么个善于想象的人。唉!
詹牧师住进了医院。诊断为:动脉痉挛,脑供血不足。这病很怪,阵发性的,詹牧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夫说:“(他)年岁大了,(治疗效果)很难说。”
詹牧师的儿子埋怨我,不该总让他父亲回忆起那些往事。我感到非常内疚。
“可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是谁告诉你的?”詹牧师的儿子问。
“谁也没有,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让尿憋坏了的那件事呢?”
“是你对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之后,我瞎编的。”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们想象荒诞的能力超不过已经发生的事实,何必非要写‘黑色幽默派’小说不可呢?为什么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来表现呢?”
我觉得这一建议很有道理。
詹牧师住在医院里,病情时好时坏。神志恍惚的时候,他总说胡话,仍在构思“黑色幽默派”小说,但也都是像过去一样地不能成立。清醒的时候他就长吁短叹,想这个,想那个,想自己的一生,填写了几首《忆江南》:
其一
女儿好,为父太心残。夜夜梦中相对坐,朝朝醒来又难圆,此恨到何年?
其二
我儿强,不似父愚蛮。做人当有君子勇,行路须防小人谗,逆耳是忠言。
其三
死何惧?无奈不心安。一世勤勉为虚度,百般壮志作空谈,不死亦无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