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15/22页)

闲话少说,言归我们的报告文学。一九八二年五月中旬,我和詹牧师开始共同研究“黑色幽默派”,准备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写出三四篇这种流派的小说来。

但没多久,我们却发现,“黑色幽默派”小说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好做。倒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美国佬太近狡猾。他们竟让“黑色幽默派”有了这样一个特征(或说一条原则):所写之事全然荒诞可怕,虽则荒诞可怕,却又形神逼真,尽管形神逼真,可又谁都没见过那样的事。“其妙处全在于此:谁都没见过,然而又都觉得似曾相识。”詹牧师说。

我们连着写了几篇,都被詹牧师否定了。他说:“我们既然是写黑色幽默,就得真像黑色幽默,做学问来不得半点儿含糊和迁就。我们写的这些事,虽然也荒诞不经,但却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大家都见过、听说过。这倒像是正统的悲剧了。”他最后强调说:“要特别注意没有发生过,却又似乎是到处都在发生这一条!”

我们琢磨了又琢磨。

先是詹牧师有了一个构思。

某学校吃忆苦饭,每人一个糠窝头。红五类学生问黑五类老师:“好吃吗?”老师忙说:“好吃,好吃。”学生怒目圆睁:“这么说,我们的先辈倒是享了很大的福了?好吧,你再吃三天!”老师又吃了三天糠窝头。学生又问:“好吃吗?”老师又赶紧说:“很难吃,很难吃。”“可我们的父兄能吃上这个就很不错了,”学生说,“而你倒说难吃!你再吃三天!”三天后学生又来问,老师回答:“我准备继续吃下去,像你们的父兄那样,一直吃到全国解放。”

我不认为这个构思好,这分明只是现实主义的写法。“您自己倒忘了‘没有发生过’这一原则。”我说。

“怎么,这也发生过?”

“当然。”我说。我没敢说我就曾经像那个学生一样过。

詹牧师捏着下巴努力地回忆了一阵,不无惋惜地拍着大腿:“唉,我倒忘了,这是我老伴儿经历过的事。”

〔注十二〕这事纯系巧合。詹夫人并不是我的老师。我的那位老师是男的,詹夫人的那个学生是女的。

我们又想。几天后我又想出了一个。

老夫妇俩一起学习,读林彪的书。不知怎么一个缘由,老妇问老夫:“撒旦的英文名怎么写?”老夫随手写下:Satan。“犹大呢?”老夫又写:Judas Iscariot。忽然,老夫妇俩全吓呆了——他把那两个名字写在了正看着的书上!怎么办?!他们先是用墨笔把字迹涂去,但发现是欲盖弥彰。他们又忙不迭抠去,反而弥弥彰彰。末了干脆把书烧了,老夫妇俩看着火光,面如土色。天哪!这是亵渎,是诋毁,是反动!老两口商量:还是吃安眠药算了。幸亏他们吃的量不够,被救活了。两位老人昏昏晕晕之际,口口声声说:“我们对不起敬爱的林副主席。”谁料那时林彪已成国贼,老夫老妻又险些做了贼船上的死党。

詹牧师听罢我的构思说:“是民警老王帮我们说了不少好话。”

“帮你们?”

“还帮谁?”

“怎么回事?”

“嗯?你不是又在写我吗?”

“写您?”

“你甭不好意思,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你又忘了那一条,凡发生过的事就不符合黑色幽默派的要求。重来吧。”

只好重来。詹牧师又想出了一个。

“文化大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私立公堂,审一个老干部。

老干部问:“我有什么罪?!”

造反派回答:“你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分子,黑帮分子怎么会不对抗‘文化大革命’呢?!”

老干部又说:“我不是黑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