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46/48页)
倘我们重读《月牙儿》,定会从“我”身上看出些与今天卖淫女们的相同。
“我”自幼丧父,于是家庭赖以维持起码生活的“经济基础”彻底坍塌。先是母亲靠替别人家浆浆洗洗挣点儿小钱勉强度日。后来母亲改嫁,再后来继父“失踪”。母亲不得不将她们的家变成了“暗门子”,以向粗俗陌生的男人们零售自己肉体的方式供女儿上学。
也许,母亲希望女儿知识化了以后能嫁给个体面的、依赖得住的男人,从而改变命运,自己的晚年也能跟着享几天福吧。
但是,上了学的女儿不久便从女同学那儿明白——“我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做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
于是“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做……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
而“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得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不久,她做了女招待。她想卖笑不卖身。但是老板雇她,当然主要是促她早点儿开始卖身的。只要肯卖身,笑不笑倒还在其次。不肯卖身,那么就滚。这前提是绝无可商量的余地的。
没第二种选择,她终于顺其自然地成为娼妓。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卖淫女们,其中一部分,或许都如《月牙儿》中的“我”,一步步面临过类似的无奈。
以上是家庭生活状况的相同。
而心理嬗变轨迹的相同如下:
“我在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
《月牙儿》中的“我”是这样;今天的她们也是这样。
“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我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小女子们,等皇赏似的,等着一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中了我。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儿痛快。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一个早出道的妓)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做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一说起话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时,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得呆傻了。”
“男女彼此结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的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的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啊,我错了。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我明白了这个。”
“及至做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
“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
“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钱比人更厉害些……”
我真是由衷地钦佩老舍先生,实不愧是文学的大师。笔触漫不经心似的,笔调娓娓地淡淡地,就将一个少女变成娼妓的心路过程抽丝剥茧、观察入微地剖析给我们看了。我觉得,《月牙儿》是老舍先生最凄楚哀婉的一篇小说。
“我”与20世纪90年代的卖淫女的不同又是哪些方面呢?
首先,她们其实不仅仅为了“挣上饭吃”,更是为了吃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穿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钱包比大多数小女子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