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近代民族主义思潮中的国家认同(第15/19页)

然而,欧洲文明内部的世界大战,使得梁启超对西方所代表的普世文明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相信西方文明仅仅是一种有缺陷的特殊文明,即以科学为主导的物质文明而已。这种特殊的文明缺乏精神文明的平衡,而中国文化传统中恰恰有丰富的道德精神资源。这样,他提出了一个超越两种文明的新文明方案:

我们国家,有个绝大责任横在前途。什么责任呢?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76]

中国文明也好,西洋文明也好,如今在梁启超看来,都只是一种地方性的知识、特殊性的文明,在这一点上,他成为了一个文化多元主义者。但中国思想中普遍价值追求的天下理想,使得他不会仅仅停留在文化特殊主义的立场,他试图将这两种文明传统加以调适,整合为一个新的普世化文明:西洋的物质文明加上中国的精神文明。这一看法后来在科学与玄学论战中,通过张君劢之口表达了出来。

这样一种以物质/精神、道德/制度二元论为预设的新文明,使得梁启超的民族主义到五四时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民族主义的认同重心从国民共同体和国家主义共同体,转移到了民族文化的共同体。中国特殊的历史语言文化,成为新的民族国家的凝聚力。这一变化也深刻地反映了五四与晚清时代的重大区别:作为刚刚融入全球化的晚清时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异中求同,如何成为像西方那样的现代政治国家;而到了五四时代,中国已经初步镶嵌到了全球化的进程之中,在这一过程之中,本土文化如何保存、民族认同如何获得自己可靠的基础、如何同中求异,成为新一代自由民族主义者要解决的新问题。

到了五四时代,由于《新青年》一代启蒙知识分子的崛起,梁启超对社会的影响已经大不如前了,他的知识和精力已经无法支撑他一直站在思想的前沿。在这样的时刻,梁启超的学生和朋友张君劢接过了他的旗帜,继续探索那条自由民族主义的道路。

综观梁启超的民族主义思想,其晚清的国民民族主义更接近共和爱国主义,而民国建立以后则转向了文化民族主义。梁启超早期和后期民族主义的不同取向,分别为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所继承。[77]与梁启超有着“亦师亦友”情谊的张君劢,作为社会民主主义的思想领袖,沿着梁启超晚年的国性论,到1930年代发展出一套社群主义取向的文化民族主义理论;而张佛泉则成为了以胡适为领袖的自由主义群体中论述共和爱国主义的思想代表。


[1]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见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163页。

[2]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见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162页。

[3] [德]哈贝马斯:《欧洲民族国家:关于主权和公民资格的过去与未来》,见氏著:《包容他者》,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1—132页。

[4] 与英语的nationalism相对应的中文词是“民族主义”。张佛泉认为此词最难译,梁启超最早曾经用过“国家主义”、“国民主义”和“民族主义”三个译名,蒋廷黻曾翻译为“族国主义”,张佛泉曾经译为“邦国主义”(参见张佛泉:《梁启超国家观念之形成》,载《政治学报》[台湾],第1期,1971年9月)。该词在台湾目前翻译为国族主义,这一翻译比较兼顾民族主义所内涵的两种不同的认同:对民族的认同和对国家的认同。但在大陆普遍翻译为民族主义,本文按照大陆的约定俗成使用民族主义的译法,但必须注意到民族主义内涵中除了民族的共同体之外,还包含着政治共同体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