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1/34页)
菲利普斯先生鼓励我在后花园和河岸散步,觉得我沿湿草甸旁草坪边散步的小心翼翼没有必要。他们的访客没这么小心。他们告诉我房东有自己的散步路线,在宅子那头林间小道的尽头;我大可以自由地散步。于是几年来我确实这么做了。房东一定从窗口观察过我。我相信他每次现身一定都是安排过的。他走出宅子是桩大事件,比如需要有人为他搬出椅子。也许是想“展示”他自己——因为他的任性、他的暴脾气——菲利普斯夫妇那天都没有告诉我房东会坐在后花园。
他的宅子、他的花园、他的视野,他的名字。他看到了什么?他所看见的一定和我的不同。在认识和拥有那片风光、那条河流好几季之后,我猛地一惊,感觉自己像个入侵者。这正如某天租车人布雷怀旧起来(他刚和妻子及园丁皮通吵过架,皮通是他的邻居),向我展示一本一九二〇年的联谊会杂志。我看到了一群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屋后草坪与河水间一座桥的栏杆上。那是另一番景色,另一个地方!
坐在帆布靠背椅上,他看到了什么?他看见结实的温室中高高的杂草了吗?他看见杂草因为顶到玻璃天花板而弯折下去了吗?他是否因为想整顿一下这儿,或者想到这儿日益朽败、缺乏照料而烦闷?他看到常春藤杀死了很多树吗?他一定看到了。菲利普斯太太有天告诉我,房东喜欢常春藤,要求任它们生长。
当一棵树倒下时,他是什么感受?树一棵接一棵倒下了。杂乱的树林、一株株倒下的柳树和大片被洪水冲倒的芦苇,这样的荒芜如今占领了湿草甸。洪水发生在冬天,总是持续一周,在对岸的草坪中冲出一条道。
他喜欢花。皮通在有围墙的菜园一角为他种花。据说一到天放晴,他就对花充满了热情。他总等不及皮通种的花开,坚持在冬季隐居之后,去索尔兹伯里和其他镇上的花店,有时大老远的去买盆栽。
皮通从买花的探险回来后告诉我,房东看见了我窗台下和紫杉树篱阴影中的牡丹,他对阴影中艳丽的牡丹的看法和我一致。
皮通主动向我诉说(为了取悦我),但又一副尴尬的样子,因为房东对“牡丹”的发音让他耿耿于怀。他不想表现得对雇主不忠诚。
皮通说:“他不像我们那样说‘牡丹’这个词,他说“‘牡欧丹’。”单词的后半部分发音跟‘马驹’似的。[2]
不知在哪里——在牛津,或者是在毛姆的小说中——我读到或听到过这种爱德华时代的说话腔调,有一种矫饰。皮通所说的腔调很奇怪。正如房东对自己名字价值的认识,这种腔调,这种特殊群体的勋章,这种另一个时代的阶级训诫,在他的病痛中幸存下来。
暂不提这种做作,他对花的喜爱与花园的荒废是否相称?从他的窗口能经常看见我散步经过的这片废墟。他究竟看到腐朽了吗?或者他只看到了繁茂,因为一直种着蔬菜?还是他钟爱这腐朽,从中看到自己倦怠的、让人安慰的写照?
这不太像是臆想。这像是我的愿望:来到他庄园的小屋,去适应我所看见的,不加干涉。渐渐地我变得快乐,不希望看见腐朽,不想为腐朽伤感,想看到改变,持续的改变。然后我体验到了值得珍惜的感觉:在庄园的荒废中看到了它的鼎盛时期,十六个园丁过度打理,让人紧张焦虑。这里的美在于不期然遇见的自然之物:紫杉深厚绿意中缓缓冒出的牡丹;高大的荨麻间的一支鸢尾;数月来栖息在水道上腐烂木桥边芦苇荡里的小鹿,暗示那里不常有人出现。
我抱着隐居的心态来到庄园,我知道人在那种情绪中免不了感到自己被嘲弄。这会削弱一个人的精神,让他的行为变得武断。为了避免武断,接受我所见的事物而不加干涉,我把小屋的房间漆成了淡紫色。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武断的颜色,来自我的童年。
我在西班牙港念的小学临街,在维多利亚大道上,大道尽头是墓地。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几乎都会看见马拉的灵车和送葬队伍走过填有石头的墓地高墙。拉彼鲁兹墓地是以十八世纪末法国探险家拉彼鲁兹的名字命名的(这些法国殖民者在海地和其他法国殖民岛屿的革命中逃离)。拉着灵车去墓地的马身上披着网状的黑色或淡紫色的棺罩。于是,在我眼中淡紫色和紫色从来不代表权力和浮华,而是死亡的颜色。以我来到小屋时的那种情绪,任何肯定和鼓励的色彩都不过是嘲弄。后来,这颜色与此地的美丽友善关联起来。既然人通过在他人身上找寻自己的影子来了解他人,我愿意把自己孤立的一面投射在房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