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最想念的人(第5/8页)
接下来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后的孙小六从他姊小五那里听来的片段—发生得太快,恐怕连小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了。她大约只能记得,楼顶上出现了另一个老头儿,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胡须,看起来比她那怪爷爷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爷爷的朋友。他穿了一身从上到下被火烧了不知几百个破洞的袍子。这破袍老头儿说了一句话:“他们都还在里头!”怪爷爷抢忙擦干脸上的泪水,解下小五,顺手掏出胸前衣襟里的孙小六,交付破袍老头儿怀中,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说完又低头嘱咐小五道:“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话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几块才被他给跺碎了的水泥板和破砖,抓稳了其中一块,朝空中一扔,随即人影朝前一蹿,单脚踏上那水泥板,同时扔出第二块,另只脚跟着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里的水泥板和破砖扔完,一片片都给怪爷爷踏入中华路的路心,他自己则蜻蜓点水似的凌空跑到对街正冒着黑烟赤焰的火场里去。
那场大火在我们那一个世代的大伙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谓记忆深刻。几乎没有人不会在听到“新生戏院大火”这几个字之后立刻失声尖叫:对了对了,我当然记得!后来还闹了好久的鬼。
据说那是台湾光复以后规模最大的一场火灾—当然,后来也有比那一回严重的、死伤更多的。但是无论我们那一代的人活到几岁上,也无论之后还能见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火场,我相信大家还是会以新生戏院大火为有史以来第一大火的。
新生戏院有六层高楼,一至三楼是戏院、四楼是万国舞厅、五楼是个川菜馆子,再上去是些零零碎碎的商用办公室。大火是从四楼的舞厅里延烧开来的。我已经忘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更后来的报纸新闻是怎么描写那火势的,只知道这六层高楼是一种当时创流行的新式建筑—大楼外墙没有窗户,墙外却有大幅巨帙的广告看板。那看板和没有窗的水泥墙完全阻绝了消防队的水龙,所以尽管有上百辆次的消防车从四处辐辏而来,不停灌救,却正犹如用几杯冷开水浇洒一只闷烧的热炉一般,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个叫曾光荣的消防分队队长还被情急跳楼的一个家伙从云梯上撞落地面,当场成了救难冤魂。结果这场大火烧掉了价值新台币一亿以上的财产,造成三十条人命的损失,仅仅是受轻重伤的就有二十一个人。
对于我们那一代的人而言,大火扑灭之后灾难才真正开始—或者该这样说—大火扑灭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而且是接二连三、接三连四地发生。
先是整栋建筑物在进行清理、拆除和改建工作之中,前后有八名工人因不明原因的撞击而导致程度不同的轻重伤—有人从鹰架上摔下来,跌破了脑袋、崩断了手脚,却没法子描述他的经历,成了傻子。也有的无端受到电击、锯伤以及被突然倾倒的建材掩埋,等救援的人赶到,伤者已经成了死者。
对于一般的市民而言,这些原只是遥远的身外之事,它“应该”只出现在报纸的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让人看了之后感叹一声“好可怜”或者“真倒霉”—大部分的时候连这轻轻的感叹也未必唤起。记性好些的倒是有话可说:“又是新生戏院。”
新生戏院遂尔成了恶魔坟场。当整栋大楼重建工程一再因意外事件而延宕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忽然宣告完成、戏院可以重新开张营业的时候,人们忘记了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他们手持票券,谈笑自若,买爆米花和腌芭乐进场,正准备将身体陷进一张柔软的沙发和比沙发更柔软的电影情节里去,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吹一口森冷酷寒的气息,味道腥臭如爬虫分泌的黏液—他们回过头,赫然看见自己的正后方坐着个没有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