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最想念的人(第6/8页)

也有的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却没有脸的人,也有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有脸却没有五官的人。还有的怪东西不出现在正后方,而是正前方。本村的徐老三就碰上一个—当时的电影院尚无明令禁止吸烟,大都在请勿吸烟范围之内,那意思就是说,像徐老三这种人可以尽情吸烟。徐老三吸了两根之后,前座的人回头说:“先生,借个火罢?”徐老三很帅气地掏出一支美军顾问团—我们称PX,当时没人知道PX就是Post Exchange之意,还以为是美国货的简称—的银质打火机,磨轮“叱”的声打着,出现在徐老三面前的却不是一支烟,而是一扎冥纸。坐在他前方的那家伙就是一大捆冥纸。吓得徐老三当场变成一个好人,从此不耍流氓、混太保,改行作军火生意。

时日稍久,血口獠牙披头散发吊舌无鼻开膛破肚……什么样的鬼都出笼了。没有任何一鬼留下过照片之类的目击物证,可是全台北有一半以上的人说见过或者是听人见过新生戏院闹鬼。最后连“警备总部”都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代号“钟馗”—随时派便衣人员入戏院搜证。孙小六的两个哥哥大一和大二,都曾经冒充过“钟馗小组”人员进场看了几出白戏。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都知道:钟馗小组”真正要抓的不是鬼,而是据说比鬼更可怕的,想要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制造骚动不安的匪谍。

既然鬼抓不着,匪谍当然也抓不着了。比较惊人一点的逮捕事件只不过是真“钟馗”抓到了假“钟馗”,孙大一和孙大二给揪进“警备总部”里,喝了几天辣椒水。

但是民间对新生戏院闹鬼这种事的疑虑并没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谣言指向最初火灾起点—也就是万国舞厅—烧死了多少舞女,而她们才是冤情扑朔的厉鬼之际,戏院的女用化妆间也传出了妆扮入时,穿着袒胸露背的妖娆女子,只是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张无眉无目、光滑如蛋壳的脸,就是一身“血色罗裙翻酒污”,好似刚从一缸果酱里爬出来的模样。她们之中居然还有人会下手抢那些给吓痴了的女观众的皮包。

这些,都是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的共通记忆—它只要被人拥有,就注定有几分夸张的神采。但是我所记得的这一点简略的印象居然是个天大的误会—用孙小六的话说,“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

“开始,那些鬼是闹假的,可是并不是为了抢钱。”孙小六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语气听来仿佛当年闹鬼的那段时间,我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而他反倒已经是个略知世事的小学生了。换言之,是他在跟我说那个故事,“后来抢钱的就是比假鬼还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装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吓人,他们是逼不得已才出来的。”

我听他跟我绕了半天口令才弄明白:之所以说新生戏院闹鬼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道理其实很简单,孙小六坚持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之所以出现了鬼,纯粹是由于有人装鬼。在新生戏院里装鬼的至少有两种人:一种是他所谓的假鬼,一种是比假鬼还假的鬼。后者也就是会趁人被吓昏过去以后洗劫财物的宵小—可是,前者又怎么说呢?

“他们是比鬼还恐怖的人。”孙小六说着,连肩带背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哆嗦,有如叫人从身后拿大冰块杵了一下脊梁骨那样。

襁褓中的孙小六在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中午所经历的事,当然不会立刻烙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可是他姊小五告诉过他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们姊弟俩的爷爷如何像空中飞人一般跃过中华路四线道宽的马路,钻进一阵浓密的黑烟,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留下一丁点遗迹。他留在小五脑海里最清晰的几句话是“他们都还在里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以及“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