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最想念的人(第3/8页)

小五心里觉得奇怪,可当时她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想不出什么违逆或者抗拒大人意思的话语,只好一路跟着她那怪爷爷到山里采草药。一采采得两大麻布袋,左一肩、右一肩,怪爷爷还腾得出两只手来抱孩子,剩下的就只是一张嘴了。这张嘴负责发号施令,教小五辨认山里的各种植物: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吃了补什么的、伤什么的、自己吃决计不行可是不妨给坏蛋吃上少许的。这叫“神农功”,是世间一等一的练家子必备的基本功。还有的草药性奇特,未经熬煮生吃着是菜,一经熬煮便成了药;另有的生吃着是药,熬煮之后便成了毒。更有的生熟皆不好吃,但是涂抹在皮肉上却能引起沁凉灼热之类不同的感应,那也有疗效,可以治些病。

采集了足量的草药,怪爷爷便抱着孙小六,领着小五,来到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峡道。据日后小五的形容,那峡道看来不过是一整块半山高的大岩石,从上至下裂开条细细长长的缝。这缝蜿蜒下行,到两层楼高之处才稍稍宽了些,以下渐低渐宽,至离地三四尺的所在刚够一个大人弯腰侧身而过,挤行十几步便得摸黑,再往里挪移几十步才稍可见光。斜身爬一小段,洞口豁然出现,外面—也可以说是里面—竟然有两条淙淙细流,一流清、一流浊。浊水极冰凉、清水则冒着热蒸汽,两流相会处是一个五尺方圆的池子,旁边的空地仅能容怪爷爷和小五一蹲、一站,勉强扶壁挨靠、不致落水。

怪爷爷不由分说先将两麻袋里千奇百怪的草药倒进池里,不多时那池水便染出了碧绿碧绿的颜色。那个绿,小五形容得就像彭师母园子里的正月葱、二月韭,“看久了人眼珠子都泛草香。”小五说,“别处没见过的,说它是‘绿’色都嫌糟蹋,‘绿’字太重了。”怪爷爷说那绿叫“萝碧”,非得绿得近乎透明,才当得起这个词儿。一面说,一面居然就把孙小六给扔进池子里去了。小五叫他这一扔,吓得差点儿没哭出声来,可她怪爷爷却笑了:“你让他泡着罢。小孩巴芽子家生来就有水性,不愁!”

那厢孙小六“噗通”一声掉进池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先往下一沉,随即扑手打脚挣上水面,回脸朝他爷爷和小五嘿嘿一笑,露出才长出来的四颗门牙。小五放了心,可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洗澡?”

“这孩子将来命途险恶,一辈子要受人欺负;打熬不过,说不定就得夭折,要不也落个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是小五生平所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怪爷爷解释给她听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活到老头子我这把年纪还不死,就是命;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就死了,也算是命。可是不论活得多么老、多么小,自己还不想死却偏偏死了,依我说就是‘死于非命’。”

为了不让倒霉鬼孙小六在不想死的时候就死掉,这怪爷爷想出了洗澡这一招。小五后来回忆这段往事给我听,我起初不太相信,哪能把一个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儿扔进草药池里一泡三天?当时孙小六没有死于非命才真的见鬼了呢。

也许是泡法不一样罢?照说把个活人往那样忽冷忽热,又泡着百把斤草药的水里浸上一段时间,人就跟一把泡菜没两样了。可是—小五说—比较奇怪的是那池子水。孙小六在池水里尽情嬉耍玩乐,一转眼便娴习了水性;不出一两个小时,其实已经玩儿得精疲力竭,却还不肯罢休,一翻两滚三打抖,靠着岸边便浮在水面上睡着了。怪爷爷当下露出安心得意的表情,对小五说:“成!一半个时辰他还醒不过来,咱们再去采些草药来。”

小五所说的一池子怪水就这么托着、捧着孙小六肥肥胖胖、结结实实的躯体,势如托、形若襁褓。等怪爷爷和小五祖孙俩出洞上山,采足两麻袋草药回来,原先一冷一热的两股活流冲涌之下,池水已逐渐恢复了说不上清、也说不上浊—然而越近透明无色—也就是浸泡草药之前的那种色度。显然,它的浮力也同草药有关,因为孙小六的身子已经明显地下沉了些许,不如方才初入睡时那样高高浮出。直到怪爷爷再将两麻袋草药倾进池中,“萝碧”染开,孙小六也醒了,大口吞喝着池水,就仿佛汲饮奶水米汤的一般。之后精神一抖擞,便又踢蹬拍打,戏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