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5/6页)

法赫萨湾很宽。

多宽?

宽到生命无法越过。

到晚上了。

他们吃了煮鱼配肝。

艾纳尔和格文德尔讲起来自渔民小屋的消息,那是挤在一片宽阔海滩边的砾石堆上的三四十间房屋。讲话的是艾纳尔,格文德尔时不时地发出哼声,在他认为艾纳尔讲得好时也会大笑出来。三四十间小屋,四五百个渔民,一大群人。我们摔跤,艾纳尔说;手指钩在一起用力拉,艾纳尔说;那个魔鬼,艾纳尔说。那个人病了,该死的肠疾,很难挺得过这个冬天;那个人真是狗屎;那个人要在春天去美国。艾纳尔的胡子差不多和培图尔的一样黑,一直垂到胸口,所以他几乎用不到围巾。他开口讲述,安德雷娅和培图尔听。巴尔特和男孩头对脚躺在床上,他们阅读,关闭上耳朵,有船驶进峡湾朝着村子的方向开时,迅速抬一下头。那当然是挪威的蒸汽动力捕鲸船,它轰轰隆隆地航行着,仿佛在抱怨自己的命运。那些该死的商人抬高了盐价。艾纳尔说。他本来正讲到乔纳斯的事情,突然想起这最重要的消息,于是改变了话题。乔纳斯写了九十二首跟一个管家有关的诗,其中一些很下流,不过写得太好了,艾纳尔说他其实都读了两遍,培图尔大笑起来,但安德雷娅没笑。男人似乎总是偏向这世间更粗鄙的东西,一下就完全露出真面目的东西,而女人想要的是需要追逐的、缓缓呈现出来的东西。

抬高盐价?!培图尔惊叫。没错,那些恶棍!艾纳尔嚷道,气得脸色发暗。过不了多久,我们卖鲜鱼,卖直接从海里打上来的鱼就要更赚钱了。培图尔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安德雷娅说,因为这是他们想要的方式,是他们提价的原因。培图尔呆望着前方,感到一阵忧伤占据了他的思想,却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产生忧伤的缘由。如果他们因为盐提价而不再腌鱼,腌鱼屋里的那堆鱼也就完蛋了,那么安德雷娅和我能去哪儿呢?他想,为什么每件事都要改变呢?这不公平。安德雷娅站起来,进行喝咖啡后的清洁工作。男孩时而抬起头,视线暂时离开《埃里库尔旅行见闻》,与对方的视线交会,巴尔特全神贯注地读着弥尔顿的《失乐园》,那是很久以前托拉克松的译本。炉火在燃烧,阁楼上温暖舒适,窗外夜色渐浓,风吹打着屋顶。格文德尔和艾纳尔嚼着烟草,在椅子上前后晃动着,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哼哼。煤油灯发出很亮的光,让外面的夜晚更显得黑暗。光越多,黑暗越多,世界就是这样。

培图尔站起来,清清嗓子,吐了下口水,吐掉了忧郁。他说:等雅尼一到这里我们就拴钓饵。说完之后他走下楼去弄搭扣、驮鞍和锁环,同时为人们不工作而感到恼怒。该死的,你们这帮成年人在那儿横躺竖卧,工具扔了一地,读着没用的书,真是浪费灯光和时间。他抱怨着,只是把头伸进了地板门。男孩的视线从《埃里库尔旅行见闻》上移开,抬起头看着地板上冒出的犹如地狱使者的黑色头颅。艾纳尔点点头,目光尖锐地瞪了巴尔特和男孩一眼,站起来,吐了口红沫子,跟着他的船长下了楼。培图尔对艾纳尔说:什么都在衰退。声音大得足以让楼上的人听见。从某种意义上看,他是对的,因为我们都注定死亡。但是现在他们在等待雅尼,他肯定会来,他从不失约。

我要走了。雅尼对塞斯尔加说。

别让大海把你吞掉。她恳求地说。他大笑起来,穿上靴子,说道:你疯了吗,伙计?我穿着美国靴子时是不会淹死的!

很多令人惊奇的事都在发生。

现在雅尼穿着干爽的衣服,走过潮湿的荒野和草地、沼泽和溪流,一点也没弄湿袜子,这简直就是得了神助。

雅尼一年多前买了双美国靴子,为此他特地去了相邻的峡湾,他自己划着捕鱼的小帆船到那里,买了靴子,还给孩子和塞斯尔加买了巧克力,最小的孩子吃光了巧克力就开始哭,完全劝不住。事情经常是这样:过程甜蜜,结果却会让人悲伤。捕捞大比目鱼的美国渔民在三月或四月来到这里,在格陵兰岛外捕鱼,付现金从我们这里买食品和盐。他们卖给我们来复枪、刀、饼干,不过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胶靴。一双美国胶靴比一架手风琴还贵,它们的价格直追一名农场女工的年收入,太贵了,雅尼要几个月不喝黑死酒、不抽烟才能攒够买靴子的钱。但是雅尼说物有所值。他穿过沼泽,涉过溪流,从来都不会把脚弄湿。他继续跋涉,迈着干到骨头里的脚走过潮湿的路、走过雪地。胶靴当然是来自美国的最好的东西,它们什么都能踢到一边,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穿着胶靴淹死是不可原谅的了。不可原谅的粗心大意。雅尼说。他亲吻着塞斯尔加和孩子们,他们也亲吻着他。吻与被吻,这要比乘着小船在遥远的海上捕鱼好一千倍。雅尼的妻子看着他离开。别把他淹死。她低声自语,不想让孩子们听到这句话,不想吓到他们。我们为最重要的事物祈祷时其实没必要抬高嗓音。她走进屋,重读雅尼的信,现在她敢仔细看看那些被画掉的词了。雅尼说那只是男孩不喜欢的话。她盯着信看了好长时间,才辨认出那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