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34/41页)
此外,有时还能让他免遭不合时宜之苦的东西,不管矛盾不矛盾,就是那些甚至短暂的小插曲。这时,他寻找,寻找,又寻找——他再也不会做别的什么——,就是什么都找不到。在这些寻找的时刻,他虽然变得越来越气恼,但正是这样的气恼帮助他留在时间里,或者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此岸”。而且,尤其在徒劳地寻找一天后,两手空空,囊中无物,从森林深处走出来,那里,终于,终于!再也没有什么可找的了,这实际上就意味着:“啊,自由了!”只是这样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一次比一次少见。“寻找,但一无所获!”他认为这才是一种理想。问题只是:怎样实现这一理想呢?这是几乎无法实现的,至少一个蘑菇痴儿实现不了,更何况一个不拥有同类人的蘑菇痴儿呢。
是什么东西让他在所有这些愚人社会里成为一个奇葩呢?我问自己。也许吧,他像莎士比亚的变体,超越了他的蘑菇痴儿生涯,还是个“意识痴儿”。在这种意义上来说,“这样一来,意识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痴儿”。而且这样一来,那不由自主的东西,那无所作为,那顺其自然虽然又是他的理想之一,但与此同时,他始终,从不间断,每时每刻,一个劲儿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放任自己无所事事,也不是弃之不顾。他的意识痴性使他患上了时间病,而蘑菇痴性好像曾经使他得到了治愈,随之最终——啊,他似乎得到了一个“最终”的惠赠——他的时间困境随着时间的推移又越发咄咄逼人地爆发了。这期间,他最可怜的意识痴性是什么呢?他假装着不去寻找,为了暗暗地找到什么。
他诅咒自己。同时,当恐慌来临时,他也诅咒蘑菇。如果说他后来真的还关注什么东西的话,那也只剩下蘑菇了。越来越多别的东西迷惑他,被他当成蘑菇,即使它们的形状与经典的蘑菇毫不相干。他把邻居家房顶上四方形的烟囱视为蘑菇。面对东方三圣贤正在给圣婴献供品的雕塑像,他们贡在手里的不是金子、香火和没药,而是蘑菇。深夜里,天上的星象被当成蘑菇。睡梦中,他觉得自己身上长出了蘑菇,不是医学上所讲的有害健康的蘑菇,而是森林中散发着迷人香味、受人喜爱、勾人食欲的野生蘑菇。即使在森林里和草地上,采到的蘑菇堆积越多,他就越会将它们与周围的树叶、牛粪甚至野莓和野花相混淆——还有石头、狗屎、纸巾、香烟盒、鸟羽毛、避孕套、生锈的钢盔、破旧的士兵饭盒、引爆后的盘状反坦克地雷残骸都会呈现出蘑菇形状(他会弯着腰把它们当蘑菇捡起来)。
面对脑袋内外清一色的蘑菇形状,他开始辨认不出人的面孔,不论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这对他来说曾经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可以看得见的第三者”。已经离开他很久的妻子告诉我,有一次,他在森林里遇见了她,但他首先看的是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这就是?——一只橙盖鹅膏菌,也叫作G sarenpilz, amanita caesarea,Dottergelb,110并不是浅黄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蛋白色的壳,真正的神仙美味。——怎么回事?难道她也变成了蘑菇痴儿?——是的,但只是例外,是场游戏,她想用这种方式把她的蘑菇痴儿争取回来。——然后呢?——他真的从妻子手里的蘑菇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但是,他认不出她来,只是惊讶地看着她,像个陌生人,与其说是因为她的美貌,倒不如说因为她手里的蘑菇。
破晓时分,他倾听着风吹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和簌簌声,儿时的他曾为这声音而着迷,但如今,听起来就像是针对他而来的窃窃私语,像是含糊不清地说三道四,像是预示着不幸的喃喃低语,像是邪恶的咒语。在风中彼此碰来碰去的树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即使他遇到最可爱、最美丽的蘑菇丛,它们对他来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鬼玩意儿!地狱的畸形怪物!与此同时,把这东西捧在手里,冷冰冰的,刺骨的冰冷,就是用如此的热血都无法使它温暖。相反,手上的冰冷侵入他的体内,从手臂向上,直至变成冰块滑到内心深处。但这当然不能阻止他,作为熟悉森林的当地人,去帮助一群迷路的徒步者——迷路的人越来越多——回到正确的路上,并首先问候迎面走来的徒步者,哪怕他连一个面孔也看不到。另一方面,不能阻止他的是,他感到惊讶,过去数百年来那些伟大的森林徒步者,就像他现在一样伟大的森林徒步者,就想一想美国吧,比如沃尔特·惠特曼或亨利·戴维·梭罗,他们并没有歌颂、或者至少提及过蘑菇。沃尔特,你为什么将树木仅仅用于体操训练,为了在你患了心肌梗塞后变得灵活起来?亨利,你为什么在缅因州和马萨诸塞州的森林里只关注植物呢?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民族?对这样的民族来说,蘑菇只生长在厕所附近,或者它们就像猪肉似的遭到唾弃,也被驱逐出了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