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6/19页)

打开厕所门需要一个先令硬币,当我关上门时,我才会感受到某种安全感或者安然无恙。我放松地躺在瓷砖地面上,把旅行袋当作枕头。但是小隔间当然如此小,要想伸展开四肢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把头靠着后面的墙上,绕着马桶蜷缩成一团。这个还算宽敞的厕所里灯光相当明亮,白晃晃的,整晚都开着,并且只是微微暗淡地向上照进大概有小孩脚那么宽并向下敞开的隔间里。身上盖着从旅行袋里拿出来的几件衣服,我试着读会儿书,读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前一天在拉登泰因,这本书在使我诧异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打动了我的心灵,使我兴奋不已,因为小说结尾时关系到死亡,那个濒临死亡的人简直无声无息地陷入了对此的沉思之中。

但是,蜷缩在白色的厕所地砖上,想继续读下去是不可能的。最初找到这样一个睡觉的地方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疲倦也再次更猛烈地袭来了。(直到现在,今天,在书写时,它依然使我脑袋和眼皮发沉,我不得不与立刻就要躺下睡觉的强烈念头作斗争,就像当时一样,我唯一的愿望是想有张床。)

我的眼睛在那里闭上了。只不过在厕所睡着是不可能的。虽然我进门时交了钱,但是夜越深,我就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像个违法的人。我没有权利躺在火车站厕所的地板上,更不用说在那里睡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打开门出去。对我来说,没有别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让我待上一个晚上。这里现在是我的地方,包括我的脸在马桶中倒映的影子,天亮前我一直面朝它躺着,包括用来固定坐便器的螺钉上涂的润滑油,或是什么,还有粘在润滑油上的一圈细毛,或是绒毛,或是毫毛,或是什么,包括隔间墙上睡着的苍蝇——“啊,睡觉!”——或是蜘蛛,或是盲蛛,或者不管是什么也罢。

在这种不合法的情境下,我听到外部世界的响动,与迄今所听到的不同,听到它们在我的寂静之地怎样传到我的耳朵里,不是遥不可及甚或空洞,更多的是近在咫尺,直达耳膜。一方面,这样一种聆听也许很正常,因为那些夜晚时刻首先是货车过往的时刻,它们都不停站,像铁制的鬼魂列车一样呼啸而过。另一方面,在越来越长的宁静时刻里,远处河谷低地里猫头鹰的叫声传到这个非法躺在这儿的人的耳际,就像是一句“他在那儿——他就躺在那儿——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的叫喊。甚至连铁路花园里夏天的蟋蟀音乐会(也许那个夜晚根本没那么冷)惊醒了快要进入梦乡的他,因为突然有尖叫声或用颤音的歌唱回响在他的耳际;同样,从火车站一棵树上刮来轻轻的阵风也惊动了他。在那个一再完全寂静的夜晚时分,却根本就谈不上是一个寂静之地。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渐渐地,我也不再期盼能躺到床上去了。无论如何我想要整晚,直到天亮——这当然在7月初时很早就可以感受得到——,就躺在火车站厕所的搪瓷马桶旁,蜷缩成半圆或大半圆。我现在想起来,根据那个众所周知的传说,当鬼怪大军77夜晚实施杀戮呼啸过天空时,地面上受到威胁的人就会寻找保护;他们躺倒在地,一个挨一个地形成一个个车轮。可是,当你独自一人时,该怎么办呢?我独自围成一个车轮,几乎就是这样,但是这样做后来就渐渐地提供了一个即使并不称心的避难所。

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一个班的其他同学换个位,当我在这里蜷缩着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时,他们却正在南方天空下某个地方钻在他们的睡袋里,这个女孩和那个男孩不是手拉着手,就是摸着别的什么地方,不是在梦乡里,就是醒着躺在那里。当然,他们或许也会有什么要讲述,但这与我在这里要讲述的东西是不可比较的,我不会明天就讲述,明年也不会——要讲述的话,这个事情自身暂时太贫乏——,不会讲述给任何确定的人或者亲近的人:这样一个人恐怕会注视着我,想象着我这个人或我的形象蜷缩在马桶旁,并且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