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44/55页)
坦白地告诉您,我的亲人儿,我给您描写这些事情,一方面是想跟您讲讲心里话,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想给您看看我的精彩的文笔。您想必也会承认,亲人儿,不久前我写作的风格正在形成起来。可是现在种种烦恼压在我的心上,我不禁同情起我自己的想法来了,虽然我自己也知道,亲人儿,这种同情是无济于事的,但是对待自己总也该公道一些。真的,我的亲人儿,一个人往往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看扁,看得一钱不值,看得比木屑还不如。如果作个比较的话,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因为我像那个向我乞讨的可怜的男孩一样,受尽了欺压和折磨。现在我来打个比方,亲人儿,您好好听我说:有时候,我的亲人儿,我一大清早急着去上班,打量着这个城市,看它怎样苏醒、奋起、冒烟、沸腾、喧嚣,一一面对着这样的景象,往往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仿佛有人用手指朝我的好奇的鼻子弹了一下,我就比水还顺从、比草还谦卑地走开,战战兢兢地走开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清楚,这些熏黑了的大房子里究竟在干些什么,等我们深入了解以后再来评评看,我们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总觉得低人一等——到底公平不公平。您要注意,瓦兰卡,我是打比方说的,不是按照字面的意思。好,我们来瞧瞧,这些房子里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在一个烟气弥漫的角落里,在一间潮湿的、因为贫穷才权作住房的陋室里,一个手艺人刚睡醒过来,他一整夜梦见的就是靴子,昨天他无意中弄破的靴子,仿佛一个人就该梦见这种倒霉的事情!不过,他是个手艺人,他是个皮匠,难怪他老想这一类事情。他的孩子在啼哭,老婆在挨饿。不光是皮匠早上起床的时候是这样,我的亲人儿。这事情本来不足为奇,不值得把它写出来,但是我们还得注意到一种情况,亲人儿。就在这一幢房子里,在楼上或楼下的豪华的大房间里,一个有钱人夜里梦见的也许也是靴子,当然是另一种样式的靴子,样式虽不同,但终归是靴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亲人儿,我们大家都可以说是皮匠。这本来也没什么关系,然而糟糕的是没有人在有钱人身边,没有一个人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得啦,别光想到你一个人,为你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身体健康,你的妻子不愁吃;你朝四下里瞧瞧吧,难道你看不到比靴子更高尚的、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吗?”这就是我要打比方讲给您听的,瓦兰卡。这也许是过于放肆的思想,我的亲人儿,但是这种思想时常产生,时常萦绕在心头,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说出激烈的话来。因此,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被城市的繁华喧嚣所吓倒!临了,亲人儿,您可能以为我在信口开河,或者是气昏了才这样说,或者是从某本书上抄下来的?不,亲人儿,您别这样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信口开河,没有气昏,也没有从书上抄下什么来——就是这样!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坐到桌子旁,把茶热好,准备喝上一两杯。突然,我们的穷邻居戈尔什科夫跑来看我。我在早晨就注意到他在其他房客身边转来转去,很想走到我跟前来。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他家的境况比我还要糟得多。可不是!他有妻子儿女呀!如果我是戈尔什科夫,处在他的地位,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啊,戈尔什科夫走了进来,向我鞠躬问好,像平时一样睫毛上挂着泪珠,两只脚蹭着地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请他坐到椅子上,是的,这是一把破椅子,因为我没有别的椅子了。我请他喝茶。他推让,推让了好久才接过杯子。他想不加糖就喝,我劝他一定要加糖,他又推让起来;争了半天,他才往自己杯子里放了一块最小的糖,还连连说他的茶已经很甜很甜了。唉,贫穷把一个人弄到这样低声下气的地步!“哎,老兄,您有什么事找我?”我对他说,“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的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发发慈悲,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家庭的忙。孩子和老婆没有东西吃,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看得下去!”我正想开口说话,他却抢在我前头说:“我怕这儿所有的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倒并不是怕,而是见了他们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这些人都很傲慢。老兄,我本来不想来麻烦您,我的恩人,因为我知道您自己处境也不好,我知道您拿不出很多钱,可是哪怕借给我一点点也好呀。我鼓足勇气跑来求您帮助,那是因为我知道您心肠好,我知道您自己手头很紧,您自己现在也尝到了贫穷的苦处,那您就更加富有同情心了。”最后他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和唐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回答他说,我心里很愿意帮助他,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我的老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对我说,“我求您的不多,实在迫不得已(这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老婆孩子快饿死了,您就哪怕借我十戈比吧。”唉,这时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我总共只剩下二十戈比,都派定了用场,明天我要用这点钱来应付最急需的开销。我说:“不行,我亲爱的,我不能呀。情况是这样的……”“老兄,”他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随您的便吧,哪怕借十戈比也好。”好吧,我从抽屉里取出我所有的二十戈比通通给了他,亲人儿,我做了一件好事!哎哟,真是穷!我跟他聊起来,我问:“老兄,您既然这么困难,怎么还租五个银卢布的一间房来住呢?”他向我解释说,房子是半年以前租的,预付了三个月房钱,后来厄运临到头上,使他可怜巴巴的骑虎难下了。他原希望他的事情到这时候可以了结。可是他的事情可麻烦哩。瓦兰卡,您要知道,他成了法庭上的被告啦。他跟一个商人打官司。那个商人在替公家承包的工程中耍了欺骗手段;骗局败露,商人受控告,而他把戈尔什科夫也牵连进去了,说戈尔什科夫是参与其事的。其实,戈尔什科夫的错误不过是办事不认真,粗心大意,无视国家利益。这场官司已经打了好几年,戈尔什科夫遇到重重阻难。“我的名誉扫地,”戈尔什科夫对我说,“可是我没有罪,一点没有罪,我没有犯诈骗罪和盗窃罪。”这个案子玷污了他的名声,他被革职了,虽然没有发现他有重大的犯罪行为,但是在完全证实他清白无罪以前,他不可能从商人那里拿到一大笔钱,这笔钱是他应该得到的,可是现在成为法庭上争执的问题。我相信他,可是法官不相信他的话。案子错综复杂,像一团乱麻,一百年也理不清。刚理出一点头绪,那商人又故布疑阵,设置重重障碍。我同情戈尔什科夫,我的亲人儿,我非常同情他。他失业在家。没有一个地方肯用他,因为他不可靠。有点积蓄,吃光了。案子难以解决。事情真不凑巧,偏偏在这时候又生了个孩子,——这要花钱;儿子病了——要花钱;死了——要花钱;妻子害病;他也得了慢性病:总之,他受尽了苦难。不过,他说他的案子最近有希望顺利解决,他说现在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我可怜他,可怜他,真可怜他,亲人儿!我亲切地安慰他。他受了冤枉,孤立无援,迫切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我待他格外亲切。再见了,亲人儿,基督保佑您,祝您身体健康。我亲爱的!我一想起您,就像给我灵魂的伤口敷上药一样。虽说我替您难过,然而难过也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