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43/55页)

我提到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亲人儿,那是因为我今天的遭遇使我加倍地感到自己的贫困。我站停下来瞧那个摇手风琴的人。种种思想钻进脑袋里来,为了解闷儿,我便站停下来看。我站在那里,马车夫、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浑身肮脏的小女孩也站在那里。摇手风琴的人在一家窗户前演奏。我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本来长得很俊,可现在是一副病容,瘦弱得很,他只穿一件单衬衫,穿双破鞋子,跟赤脚没有多大区别,咧开着嘴站在那里听音乐,——年岁还小呐!他津津有味地看德国人的洋娃娃跳舞,自己的手脚冻僵了,浑身发抖,在咬自己的袖口。我发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一个老爷走过,扔给摇手风琴的人一个小铜币;小铜币直接落进那只箱子里,箱子上画着一个法国人和几个女人在菜园里跳舞。那男孩听见铜币的叮当响声,精神一振,怯生生的朝四周张望,以为是我扔的钱。他跑到我面前,两只小手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发抖,他递给我那张纸,说道:“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例行的一套话:“我的恩人呀,我,孩子的母亲,就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我快要死了,要是您现在不忘记我的孩子们,那我死了也不会忘记您,我的恩人呀。”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件很清楚的事,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拿什么给他呢?唉,我什么也没有给他。多遗憾哪!这个可怜的孩子,冻得皮肤发青,八成还挨着饿,他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我了解这种事情。但是糟糕的是:那些可恶的母亲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在这么冷的天气叫他们半裸着身子拿纸条出来求乞。她也许是个好吃懒做的蠢婆娘;也许没有人替她出力想办法,所以她只好盘起腿坐着;也许她真的害着病。可是她总该挑个合适的地方去求救;不过,也许她竟是个骗子,故意叫挨饿、瘦弱的孩子出来骗人,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冻饿得生病。可怜的孩子拿着这种纸条,能学到什么呢?他的一颗心只会变得硬起来;他踯躅街头,到处奔走,向人家要钱。人们匆匆赶路,没工夫理睬他。他们的心肠像石头一样,他们说的话很粗暴。“走开!滚开!不行!”他听到的就是这些吆喝,孩子的心变得硬起来,这个可怜的胆怯的男孩冷得直打哆嗦,像是一只从破巢里掉落到地上的小鸟儿。他的手脚冻僵,呼吸急促。瞧,他已经在连连咳嗽,过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龌龊的爬虫钻进他的胸膛,死神大概已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守候着他。没有人关心他,照料他,——他的小生命就此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往往就是这个样!噢,瓦兰卡,听别人说“看在基督分上”,却什么也不给,只对他说“上帝会赐给你的”,然后扬长而去,——这时心里真难受。有的人说一声“看在基督分上”倒还没有什么。(“看在基督分上”这句话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亲人儿。)有的人吐字缓慢,不慌不忙,那么熟练,那么圆滑,已经成了口头语。对这种人不给钱倒也不难受,因为他是老叫花子,以讨饭为职业,过惯了这种日子,他能够熬过去,他懂得怎样熬过去。可是有的人讲一句“看在基督分上”,却是那么战战兢兢,凄凄惨惨,就像我今天接过那个男孩的纸条的时候,有个人站在围墙旁边,并不见人就乞讨,却对我说:“看在基督分上,老爷,给我一文钱吧!”声音是那么怯生生的,一阵可怕的感觉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一文钱也没给,因为我没有钱。而有钱人是不喜欢穷人抱怨自己苦命的;有钱人说:“他们叫我们不得安宁,他们真讨厌!”是啊,贫穷总叫这些人讨厌,莫非穷人饥饿的呻吟害得有钱人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