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革命、启蒙与向下超越(第4/4页)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在这一刻,阿Q“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很辽远的。”他不再是要求一个馒头、一杯酒,而是另一种与一切既定的求食之道不同的求食之道。这里的新颖之处在于:阿Q正是凭借“直觉”开始向往一种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一种外在于圣经贤传、外在于历史、外在于秩序、外在于自我因而也外在于他与周遭世界的关系的东西。这不正是摆脱他人引导的可能性所在吗?这个东西可以被界定为“无”,因为它无法通过现存的事物和秩序来呈现自身。只有将这个被直觉所触碰的“无”发掘出来,阿Q才能摆脱依赖他人的引导而行动的惯习。

这些瞬间的契机既不是有待恢复的自然状态,也不是崇高的革命原则,它们现实地存在于阿Q的欲望、直觉和潜意识之中,随时都在生成和消失。鲁迅试图抓住这些卑微的瞬间,通过对精神胜利法的诊断和展示,激发人们“向下超越”——即向着他们的直觉和本能所展示的现实关系超越、向着非历史的领域超越。革命不可能停留在直觉和本能的范畴里,但直觉和本能不但透露了真实的需求和真实的关系,而且也直白地表达了改变这一关系的愿望。因此,不是向上超越,即摆脱本能、直觉,进入历史的谱系,而是向下超越,潜入鬼的世界,深化和穿越本能和直觉,获得对于被历史谱系所压抑的谱系的把握,进而展现世界的总体性。在“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的世界里,如果说《阿Q正传》是对作为开端的辛亥革命的一个探索,那么,这个开端也就存在于向下超越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之中——这是生命的完成,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观的诞生。

在这个意义上,《阿Q正传》是中国革命开端时代的寓言。


[1] 陈涌:《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人民文学》1954年第11期,第16—17页。

[2] 陈涌:《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人民文学》1954年第11期,第16—17页。

[3] 约翰·亚当·贝克:《启蒙导致革命吗?》,见《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詹姆斯·施密特编,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下同),第234页。

[4] 汉娜·阿伦特:《论革命》,陈周旺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7,第10,11页。

[5] 汉娜·阿伦特:《论革命》,陈周旺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7,第11页。

[6] 约翰·亚当·贝克:《启蒙导致革命吗?》,见《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第234页。

[7] 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之三》,《鲁迅全集》第3卷,第16—17页。

[8] 鲁迅:《呐喊·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52页。

[9] 康德:《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见《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61页。

[10] 鲁迅:《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卷,第150页。

[11] 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何桂全译,《论文明》,何桂全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第64—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