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9/11页)

可是那天晚上令我们大家入迷的不只是声音和话语。当狄更斯从一个角色换到另一个角色,或者一个角色离开他的身体、换另一个进驻,他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当他变成犹太人费金,他那永远挺直、几乎像军人般的体态转眼间便变成那奸佞小人弓背缩肩的佝偻身躯。他的额头会耸起拉长,眉毛似乎也变浓了,一双眼睛往后遁入两口暗井,在明亮的煤气灯下似乎自己放出光芒。还有他的双手,当他诵读叙述段落时显得沉着又自信,一旦变成费金的手,却会颤抖、互抓、不时搓摩,还会因渴望金钱而抽搐,或自己躲在衣袖里。狄更斯在朗读时偶尔会走到他的特制讲桌一边,再朝反方向走个几步。如果站在那里的是狄更斯本人,他的步伐就会顺畅而自信,当他被费金附身,就变得阴柔诡诈,几乎像条蛇。

“这些角色和变化对我而言就跟在观众眼中那么真实,”狄更斯在这次巡演开始前曾经告诉过我,“我那些虚构人物在我心目中太过真实,我并不是回想他们,而是看见他们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因为那些事都发生在我眼前。观众也将看见这个事实。”

那天晚上我确实也看见了。不管那是因为氧气被煤气灯消耗掉,还是因为狄更斯的脸部和双手在特殊设计的灯光照射下鲜明映在紫红色隔屏上那种具体的催眠效果。我一直觉得狄更斯的目光注视着我,也注视着观众,即使那目光属于他笔下的角色也一样,我跟观众一起进入某种恍惚状态。

当他重新变回狄更斯,读着解说或描述文句,而不是念诵角色的对白时,我听得见他声音里那份毫不游移的坚定,可以感觉到他眼睛光芒中那份喜悦,还能察觉到一股侵略性——在绝大多数观众面前伪装成自信——只因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催眠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

圣诞故事和一小段的《雾都孤儿》结束了,那天晚上全部两小时表演已经进行一个半小时,中场休息时间到了,狄更斯转身离开舞台,就跟他登台时一样无视观众疯狂的掌声。

我摇摇头,仿佛从梦境中苏醒,起身走到后台。

狄更斯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显然累得无法起身或移动。多尔毕忙进忙出,监看侍者摆放一杯冰镇香槟和一盘十二只牡蛎。狄更斯起身啜饮香槟,吸食牡蛎。

“老大晚上只吃得下这个。”多尔毕低声告诉我。

狄更斯听见后抬起头来,说道:“亲爱的威尔基……你能在中场休息时间进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你喜欢今晚上半场的表演吗?”

“当然,”我说,“无比……出色……一如往常。”

“我应该跟你说过,今年秋冬我如果应邀表演,就不再朗读《马利高德医生》。”狄更斯说。

“可是那段很受欢迎呀。”我说。

狄更斯耸耸肩:“不如董贝或斯克鲁奇或尼克贝。我等会儿要读尼克贝。”

我很确定节目表下半场三十分钟排的是《匹克威克外传》里的审判场景。狄更斯向来喜欢以伤感与笑声结束表演,可是我不打算纠正他。

中场十分钟几乎结束了,狄更斯有点儿费力地起身,把在热气中凋萎的鲜红天竺葵扔进垃圾桶,重新在扣眼上别上一朵新鲜的。

“那就表演结束后再见了。”说完我就回到急切的观众中。

等掌声结束,狄更斯拿起书,假装大声诵读:尼古拉斯·尼克贝到史贵儿小姐的学校……第一章。所以他要念尼克贝。

我刚刚在后台看见的疲累消失无踪,狄更斯反倒变得比上半场那九十分钟更生龙活虎、精神焕发。他朗读的力道再次像磁流般往外探索,去唤回并校准观众的注意力,仿佛观众的眼睛和心灵是罗盘上的无数指针。同样地,狄更斯的眼神似乎凝视着我们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