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10页)
狄更斯写出了旷世杰作。
公众却没看出来。连载这部小说的《一年四季》第一期销路大增(毕竟这可是狄更斯暌违两年半后的第一部作品),可惜杂志销量迅速下滑,到了最后一期只售出一万九千本。我知道这个结果让狄更斯失望至极,虽然他个人靠这本书获取了大约七千英镑的利润(我是通过凯蒂告诉我弟弟查理辗转得知),出版商查普曼与霍尔却亏了钱。
书评家意见两极,不是毫无保留地热爱,就是不留余地地憎恶,也以他们惯用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浮夸辞藻大肆宣扬自己的见解,但多数评论家都觉得失望。学术界期待的是另一本举着社会批判大旗的主题式小说,延续《荒凉山庄》《小杜丽》和《雾都孤儿》的框架,但他们看到的是……一本不值一哂的喜剧。
可是正如我所说,必须是像我这样的专业作家才能看得出,狄更斯能在这么长的篇幅里如此完美地维持如此温和的讽喻口吻,可说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也才能看出那份讽喻自始至终都没有沦为尖酸刻薄,那喜剧观点没有趋向滑稽,他对社会的无情批判也没有流于无畏的咆哮。
换句话说,也只有我能看出《我们共同的朋友》是一部杰作。
我恨他。同样身为作家,当时——当火车从伦敦驶向他的盖德山庄时——我多么希望狄更斯死在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里。他为什么没死?很多人都死了。正如他如此叫人难以忍受地写信向我和他的许多朋友夸耀的那样,所有头等车厢中只有他那节没有摔落底下的河床砸个粉碎。
撇开这些不谈,我觉得《我们共同的朋友》里透露的私人情感才最贴近我们目前的处境,也最具关联性。
根据我训练有素的作家眼光与经验丰富的读者耳朵,《我们共同的朋友》里有关狄更斯与他妻子之间日益恶化的关系,以及他跟爱伦·特南之间的危险接触等迹象与回音俯拾皆是。
大多数作家偶尔会创造出过着双面人生的角色——通常是恶徒——可是如今狄更斯的小说似乎充满了双重人格。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主角年轻的约翰·哈蒙(靠垃圾发迹的哈蒙家族遗产继承人)出海航行多年后回到伦敦,却被害落水疑似溺毙。他逃过一劫后赶到警局辨认那具开始腐烂的尸体(穿着他的衣物,因而被判定为他)。于是他改名换姓为朱利叶斯·韩佛特,之后又换成约翰·洛克史密斯,到鲍芬家应征秘书职务。鲍芬一家人原本是地位卑下的仆役,却因缘巧合地继承了原该属于约翰·哈蒙的财富与垃圾堆。
《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反派角色:比如盖佛·黑克森、罗格·莱德胡、阿弗德·雷莫夫妇(一对将彼此骗进一桩没有爱情也没有面包的婚姻里的骗徒,两人只得联手欺骗并利用他人)、一条腿装了义肢的赛拉斯·韦格,特别是那个凶残的私校校长布莱德利·海德斯东,这些人表面上或许是某个人或别种性格,内心却保有原来的本色。只有那些正派角色面临双重或多重身份之苦,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搞迷糊了。
而这种悲惨的性格混淆无可避免地是由一种能量导致,那就是爱。遗忘了、移转了、迷失了或隐藏了的爱情,正是狄更斯这唯一一本最生动活泼(也最讨人厌)的喜剧里驱动所有秘密、诡计与暴力的引擎。我无比痛苦又惊骇地发现,《我们共同的朋友》是一本足堪与莎士比亚齐名的作品。
约翰·洛克史密斯/哈蒙在他爱人面前隐藏真实身份,一直瞒到两人步入礼堂甚至生下孩子,只是为了更便于操控、测试与教育她,教导她单纯地为爱而爱,而不是为钱而爱。鲍芬先生表面上变成脾气暴躁的守财奴,把依附他们生活的贫女贝拉赶出家门,让她回到她一贫如洗的老家,但这些都是在演戏,只是另一种测试贝拉·威尔佛真性情的方式。就连浪荡子律师尤金·瑞伯尔尼——狄更斯所有作品里个性最强烈(也最模糊)的人物——也因为他对出身卑微的莉琪·黑克森不合逻辑的爱慕,到最后竟然敲敲自己的脑袋和胸口,喊着自己的名字,叫道:“……看看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不,我绝对答不出来。我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