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23/31页)
她个头不高,长得挺匀称。露骨点说吧,浑身肉都长对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种很实惠的女人。在这一带,也许她算个美人,谁知道呢,可能她对他们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马。她看见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后退,眼睛又幸福又紧张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晓得她从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静。她说:“马,马。”她不愿意马看见。
我抱住她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她躺在那里,急切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声音说:“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来,又站起来,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来不见他,赶着牛羊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们永远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开。一次又一次这样干。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晓得,她的爱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驱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没有一刻不在嫌恶她。嫌恶跟爱搅得一团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爱的同时,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点点地割、划。怎么办呢,她在这种活受罪的感情里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间痴痴地想,天下要没这个人多好,这个人要不到这儿来多好。他来了,告诉她有种光明,有种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离间了她跟草原的亲密关系,使她渐渐叛离了她的血缘亲族。她不能安分了,跟着他,中了邪一样从他们的人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吧,她正在切断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块石头,抛出去,击中一只牛的犄角,它长吼一声,向远处跑几步,又停下,满心愤怒却不敢发作,只是不理解地看着女主人。她再用石头去击第二头、第三头,直到她手臂发酸,筋疲力尽。
我看见阿尕时,她浑身赤裸,站在河滩上。她没发觉我,正低头用一只巨大的棕刷使劲刷着全身。那种刷子十分粗硬,是用来刷马的。她刷得仔细、认真,甚至狠毒,不时蘸着河水。我呆住了。不用问,光听那“唰啦唰啦”的响声,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样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伤一样通红发紫。
我觉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经上摩擦。懂这意思吗?就是说,看女人洗澡并不都会唤起美感或导致情欲,此刻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残酷。
猛然她看见了我。她没想躲的意思,也没想找什么东西遮体。我承认,许多天来,我想她想得苦极了。
她坦荡地站在那里,好像不懂得害羞。后来她告诉我,她每天都这样洗刷自己,狠着心,想去掉这层粗糙的皮,变白,变成我希望的那种样子。她躲开我两个月,就在干这桩蠢事。
还有什么犹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么畜牲那样一扑。然后,我夺下那把刷子往河里一扔,转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看清她,头一次认识到黑色所具有的华丽。
走了很远,我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哭。那只刷子早漂没了。不能回头,绝不,一份古老的、悲壮的贞洁就在我身后。我嫌弃过它,因此我哪里配享有它。
阿尕跟何夏并排躺在毒辣的太阳下,见灰白的云一嘟噜一嘟噜的,像刚从某个头颅里倾出的大脑。所有的一切都在蠕动,正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他忽地动了一下,她朝他扭过脸。他说:“别看我,阿尕,闭上眼。”
她闭上眼,看见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污秽的女人,背着孩子,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在雪地上走。这个残疾的女人就是她。她看见了自己多年后的形象。这种神秘的先觉,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