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5页)

我靠在扶手上,瞪着眼睛搜寻第一颗雨滴。但是,从云上垂下的只有一张泛青的帐幕而已。不只是海,连我的手和翻译家的脸都沾染了这帐幕的颜色。云层逐渐逼近,我觉得它很快就会把我们吞噬掉的。

“没关系的,马上就能想起来。”

他的手臂从背后揽住了我的肩膀。

到了现在,翻译家还是那么扭捏怯懦。稍稍靠近我的身体,仿佛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连外甥在礁石上和我接吻的时候,都能大大方方。而他明明看过那么多我无法示人的丑态。

回过头也看不见小镇了。崖壁从一大早就被淹没在海潮里。刚才一直在犹豫的海鸥,终于下定决心飞了起来,但是马上就被乌云吞噬看不见了。木材废料、海藻、空瓶、塑料碎片、鱼线、塑料袋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卷进了游船的螺旋桨里。

船舱里的管理员中间醒了一次,用手擦掉窗户上的雾气朝外面瞧了瞧,接着又睡去了。他的半张脸上还带着窗框的印痕。手持摄像机的中年夫妇从我们面前走过,朝着坐在水泵罩箱上的咖啡店大叔走去。

“船在岛上停留多长时间啊?我们想在岛上好好散散步。”

妻子问道。也许是风向的原因,我听不见大叔的回答。夫妇俩走了以后,他点燃第二根香烟,还不时斜眼看看我们。我一看他,他就慌忙低下头抽烟。

游船缓缓地向左拐了个弯,汽笛响声震天,传到远方。 F岛出现在视野里,还是宛如耳朵的形状,横卧在云与海将将重合的缝隙之间。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翻译家工作的样子。他端坐在办公桌前,手握钢笔,一边用另一只手抵着一行俄文文字,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合意的语句。有时候翻翻词典,有时候盯着空中思考,有时候用手扶一扶老花镜。

这次的活儿好像是一封寄到大学附属医院脑外科研究室的俄文书信。“专业术语特别多,很累。”他说着从书柜的最下层取出医学词典。翻译玛丽依小说的一套工具全部被收进了抽屉里。

“你这里什么词典都有啊。”

我刚说完,他就得意地指着书柜:“你说对了。哲学、伦理学、机械工程学、音乐、美术、电脑、电影等等,把世界分门别类的词典我这里全都有。”

每部词典都厚重漂亮,但是很破旧。封面和封底的文字快看不见了,露出绽开的订书线。不过看上去并不是用旧的,而是由于长时间挤在书柜里被风化了。

每次翻动医学词典,粘在一起的纸张被撕开,发出无法形容的响声。好像稍微用力,它就会彻底变得七零八落似的。但是翻译家却优雅地翻着,优雅得就像在解开我的一个个上衣纽扣,优雅得就像在草丛里嬉戏一样。

我喝下他准备好的红茶。红茶美味得无可挑剔,壶里还盛着许多。

下了游船后,风力渐渐变强。入海口悬崖上有些松树,枝叶全被吹向了西边。每过几分钟就有一阵猛烈的风,窗玻璃不住地震颤,仿佛整个房子都会被卷到天上去。

没有下雨,不知何时乌云却吞没了天空,它散发出的青灰色光芒入侵至房间,即便拉上窗帘,也无法驱除它们。

“喂,很难翻译吗?”

趁着刮风的间隙,我试探着小声问他。他纹丝不动,手也没有停下。

“先写在笔记本上,然后再誊一遍吗?还得多久啊?”

他回过头来,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之后,又继续工作了。我听话地闭上了嘴。

外甥走了以后,这间屋子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只有外甥一个人从摇摇晃晃的游览车上下去了。翻译家恢复了沉思默想的常态,扶桑花和收音机统统消失不见,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预感。

我努力回想坐在这个沙发上的外甥,但并不顺利。在礁石群上碰到的嘴唇,在爱丽丝的床上发出的唯一呻吟,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像是我和翻译家相识以前发生的事情。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充斥着我的脑海:男人即将拿出绳子、我即将承受痛苦、男人即将发号施令。我曾经深深迷恋的和外甥对话的节奏,都随着风声一同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