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10/12页)

我们问老唐,刘峰什么时候回来,老唐说没一定的,化疗的时候,他就住在城里,离医院近些。我和郝淑雯对看一眼,这就是为什么刘峰有两个住址。

我把车开出去五六公里了,郝淑雯都没吭一声。还是我先开口,说天快黑了,就近找个地方吃饭,顺便把堵车高峰避过去。她说不饿。我告诉她,在王府井见到的刘峰,不像生大病,还挺精神的。我这是安慰我们两个人。其实我后悔,那次没有及时招呼他。郝淑雯叹了一声说,好人,都没好报。我笑笑,以为她那一声长叹之后会多深刻呢。

我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跟郝淑雯没商量地说,随便吃点儿什么把堵车时间混过去。酒店的餐厅人很少,钢琴假模假样地漫弹,雅致豪华反正吃不到嘴里,只让你对极宰人的一餐饭认账。

我们点了两个菜,都是凉的,一荤一素,服务员还站着等我往下点,我却合上了菜单,说不够再点。服务员眼睛一瞪,转身走了。我跟郝淑雯笑笑,随他瞪眼,我们都活到了不装面子的境界了。吃了两口金瓜海蜇丝,郝淑雯胃口开了,叫了一扎啤酒。啤酒下去大半的时候,她说:我们当时怎么那么爱背叛别人?怎么不觉得背叛无耻,反而觉得正义?我问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说:我们每个人都背叛了刘峰,不是吗?你萧穗子不也在批判他的大会上发言了?我说我当然没发言。

“你没发言?!”郝淑雯眼白发红,“我怎么记得每个人都发言了?”

“我不一样,我也是被所有人批判过的人。批判刘峰资格不够。”我借戏言说真理。

“我记得你发言了!”

“什么狗记性!”

“我就记得何小嫚没发言。”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要了一扎啤酒。不装面子,样子也不要了。

“我怎么记得……”她咕哝。

“你再喝点儿,就记得更多了。”我笑着说。

第二扎啤酒冒着泡泡。她的嘴边也冒着泡泡。

“我背叛你的时候,真觉着满腔正义!”

她是怎么背叛我的?我看着她。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把你写给少俊的情书交给领导的时候,感觉好着呢!就像少先队员活捉了偷公社庄稼的地主!我把这事告诉你的时候,你当时肯定恨死我了吧?”

我掩饰着吃惊。

“是你那次来深圳我跟你坦白的,对吧?没错,就是咱俩在我家那次。当时我家就咱俩。”

四十年来,这是告密者第一次向我自我解密。啤酒真神,不仅能让人忘掉发生过的,还让人记得从未发生的。我还是看着她,是拿了一手好牌什么点数都不让她看出来的扑克脸。

“我跟谁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配听我告发自己,别人不配。别人也不懂,懂了也不会谅解。我那次告诉你,就知道你会理解,会原谅我。你还真原谅了我。那时我看到全体人背叛你的时候,你有多惨。后来林丁丁要出卖刘峰,我要她保证,绝不出卖,结果她还是出卖了。我们都出卖了。你说你没有出卖,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

等她被啤酒撑大了肚子的时候,她的自我解密进一步深入。四十年前,她怀疑我跟少俊关系特殊,就开始勾引少俊。“嘿,那时候就发现,男人真不经勾引!”就是那个长得像大姑娘一样漂亮的少俊,一对飞飞的眼角,长睫毛打扇子似的,嘟嘟的嘴唇,化妆时还比其他男兵涂的口红要艳,我怎么会给这种人写了上百封情书?现在想起,我只想吐。

“怎么会勾引那么个男人?”郝淑雯耸起肩,摊开两手,也觉得自己是个谜。“勾引他就为了搞清你;你不知道,当时我们都觉得你是个小怪胎,诗人、电影编剧的女儿,诗人本身就是怪胎!”她又笑得嘎嘎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