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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嬉皮笑脸地讲着这一大段话,可是他的口气一半带着讥诮的意味,一半带着凄惨而沮丧的意味。他说完了话,要了一点儿朗姆酒。西阿拉人一声不吭地坐着,只顾呆望着死尸。

“一百密耳雷斯,”他临了开口说,“只买一把刀子、一把镰刀和一把鹤嘴锄吗?”

“在伊列乌斯,”老头儿对他说,“花十二密耳雷斯就能买到一把‘鳄鱼刀’了。在种植园的铺子里,不花上二十五密耳雷斯你休想买到。”

“整整一年工夫。”西阿拉人重复了一遍。他心里在计算,在他出生的那个经常闹旱荒的州里,什么时候才会再下雨。他原来的打算是,一等雨水打在焦干的土地上,就带了足够买一条母牛和一条小牛的钱回去。“整整一年工夫。”他呆望着死人,只见他好像在微笑呢。

“还有别的事要你操心呢。不等你付清欠款,你的债会越来越大。你得买一条工作裤和一件衬衫呀。你得买药,那天知道,真贵得要命。你还得买支左轮,在这个男人的天地里,只有这笔钱花得最值得。这样,你就一辈子还不清债啦。在这里——”瘦子把手猛地一挥,把所有在场的人,那些在猴群种植园里干活的人和从巴拉乌那斯种植园里抬尸首来的那两个人,都一齐算进去,“——在这里,人人都欠着债,谁也拿不到一个子儿。”

西阿拉人眼睛里这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来。蜡烛的火苗很暗淡,微红的烛光照在死者的脸上。外面在下着雨。

“在奴隶制度的日子里,我还是个小伙子,”老头儿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父亲是个奴隶,我母亲也是个奴隶。可是那时候,日子也不见得比今天坏。世道就是变不了,大不了嘴里说说罢了。”

西阿拉来的工人把老婆和女儿撇下在家乡。他预备一听到落第一阵雨的消息就回去,口袋里塞满了在南方挣到的钱,这笔钱可以使他在家乡重起炉灶。可是,他如今害怕起来啦。烛光闪烁着,使死人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好像一忽儿在扩大,一忽儿在缩小。瘦子同意那老家伙的话。

“跟过去没一点儿两样。”他说。

老头儿吹熄了蜡烛,把它塞进口袋,然后和那个年轻的伙伴慢慢地抬起吊床。瘦子替他们开了门。

“他的女儿们,那几个婊子怎么样?”那黑人问。

“什么?”老头儿说。

“她们住在哪儿?”

“蛤蟆街。第二所屋子里。”

老家伙然后转过头去对西阿拉人说:

“从来没有谁从这儿回去过。从你到这儿的那一天起,你就给那家铺子缚住了。要是你想回去的话,那今儿晚上就动身吧。明天就来不及了。要是你想走的话,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也许你还肯帮我们扛死人呢。今天要不走,就来不及啦。”

这个刚到这儿来的人还是拿不定主意。老头儿和那小伙子站在那儿,肩上扛着吊床。

“我上哪儿去呢?我该怎么办呢?”

大家都答不上来,谁也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就连老头儿,连那个讲起话来讥诮刻薄、嬉皮笑脸的瘦子也没有想到过。那个小伙子也一样。他们都站着,呆望着屋门。黑人对尸首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十字,心里却在想着那三个女儿,那三个妓女。蛤蟆街,第二所屋子。下回到费拉达斯去的时候,他要上那儿去遛遛。西阿拉人死盯着被黑夜吞食掉的那两个人的背影。

“我也去?”他突然喊道。

他发狂似的把自己的东西理在一起,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再会,就奔出去了。瘦子随手把门关上。

“他打算上哪儿去呢?”因为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就自己回答说:“上另一个种植园去,那儿的情形跟这儿还不是一模一样?”

他噗地把灯吹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