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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已经贴好,年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被阻止了的光,或者说是一种被减速之后的光。恍然大悟:原来年的味道就是停下来的味道。那么,这个停下来又是谁的发明呢?而人又为何如此喜欢这个“停下来”呢?莫非它是一个速度和惯性制造的阴谋?我的胡思乱想被窗外的一声炮响打断,好一阵懊悔,多少年神秘在心里的一种美好,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被刚才的胡思乱想划破了。从未有过地觉得思想这东西的坏。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才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好,就用一把想象的大扫帚把这些胡思乱想从心里扫去,连同懊悔。
再次回到腊月三十进行时,下来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应该是安喜神和天官神位的时候了。喜神位在大门,天官在当院,或者正面的山墙。显然,这两项在我的书房是无法完成的,就把书柜打开,找出《论语》,放在书柜的最上方,然后找了一个茶杯,在里面装了米,算是香炉,却没有地方放,就把一本精装书抽出来一半,用一摞书压了另一头,把香炉勉强放在抽出的那半面上。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自己把自己惹笑了,一个模仿年俗的城里人。不知孔圣看着他的这样一个不地道的供奉人,该作何感想。父亲说,他们上私塾时,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在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神牌前磕头的,赶考前也是一定要到文庙上香的,考回来也是一定要到文庙谢恩的,大年三十也是要先到文庙敬献的。现在,文圣的牌位有了,那么祖宗三代的呢?想填一个牌位,却找不到红纸,而白纸是不能设牌位的。再想,就是设了,先人们也识不得城里的路;再说像父亲一样,他们压根就不想到城里来。父亲算是半个现代人了,但来城里只住了两天,就要嚷着回家,何况先人。还是让他们在老家列席吧。
贴好窗纸,设完祭坛,拖完地,还是觉得不像,发现问题出在这地板砖上。老家的黄土地面,扫净,洒上清水,有一种来自地气的氤氲,感觉就出来了。还有,地上没有一个炉子,也就没有那种炭火的香味,没有一壶水在炉子上■■作响;没有炕,也就没有炕上的爷爷奶奶,当然也就没有一个偎着他们打盹的猫。“猫儿吃献饭”,这是窗花,也是老家“年”的经典意象,而此刻,这一切,于自己都是梦想。最后发现,城里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地方祭祀,老家年的气氛多半是上房里那个天地供桌渲染出来的。才明白,这个“年”,它是“土”里长出的一朵花儿,它姓“乡”名“土”,它本来就和这个一厢情愿的城市是两路人。
老家把张贴对联、门神、沄子一应叫“贴巴”。贴巴一毕,该干什么呢?该做泼散和贡献了。所谓泼散,就是饭前由长男端半碗饭菜到大门上去,大户人家一般有一个节日专设的散台,一般人家就由泼散的人挑了碗里的饭菜反手向四方扔扔,让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们享用。所谓贡献,就是一家人团坐在上好的饭菜前,供养天地,供养众神,供养祖先,也有点请他们给年夜饭剪彩的意思。然后一家人坐在上房里吃头道年夜饭。头道年夜饭通常是长面,这个妻子倒是做了。妻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个年俗她懂。
吃过长面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对于男人,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为享受的时光。准备工作做完了,香已上起,烛已点燃,酒已热上。孩子们在院里噼噼啪啪地放炮,男人们就坐在炕上过年。那个“过”,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勉强说,有点像“闲”,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紧张,是非闲;是静,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热烈,是非静;是温暖,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清凉,是非温暖。那是什么呢?是和祝福的同在,是躺在一叶时间的舟上赏月,任舟下碧波荡漾,只不过那月不是月,那碧波也不是碧波,而是一种叫“年”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我找个词来称呼它,那就叫它逍遥,或者静好也可以。后来回想,这种静好大概和神同在有关,神像一个过滤器一样把平时浮泛在我们心海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掉了,让你心里的水还原到当初的纯净,那是一种液体的烛光。当然,这种静好还和供桌上请的家神有关系。因为和神同在,大家比平时有些庄严;又因为是家神,就不必像庙里那么肃穆。如果说年是岁月的精华,那这段静好就是年的精华。多少年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闻到它的香味,那种超越一切香味的香味;看到它的颜色,那种超越一切颜色的颜色;感到它的温暖,那种超越一切温暖的温暖;听到它的脚步,那种超越一切脚步的脚步,糖一样的脚步。好了,该给您说实话了。上面之所以写下这么多文字,只是想向您说明您从这些文字中看到的都不是那个“过”。回过头来,觉得能够表达那个“过”的,还是那个“过”字。我反对把汉字简化,但对“过”这个字的简化却非常的赞佩,一寸一寸地,过,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