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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电灯笼摊前,手又痒了。往出掏钱时,却是一股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几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他布做的钱包,把几元钱搓来搓去,艰难地作着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

有那么几年,日子好过一些,父亲就用清油和蜂蜡做蜡烛,为的是敬神。当然,如果充裕还可以用来照明。做蜡的具体细节记不准确了。只记得父亲在一个个竹棍上缠了棉花,然后伸在清油和蜂蜡混溶之后的锅里一遍遍地蘸,几次之后,一个黄萝卜似的米黄色的蜡烛就成了。一个个蜡烛插在麦秸编的塔形的蜡座上,看上去像个宝塔。最后一个蜡烛做完后,父亲就把那个宝塔倒提起来,挂在房檐上。刚包产到户的那一年,房檐上玉米辫一样挂满了蜡烛串儿,每天看着它们,心里就是一个灯海。在后来的作文课上,我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不是蜡烛,那是一串串在房檐上睡觉的光明,赢得了老师的表扬。接着几年,父亲都是亲手做蜡烛。再后来有了洋蜡,虽然比自己做成本低,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做。父亲说这敬神就是一个诚字,买来的东西怎么能够敬神呢,再说,那东西污秽,不干净。

要说这红灯笼比父亲用竹做骨纸糊面的灯笼好看多了,却一点也没有父亲做的那种“活”的感觉,但还是买了一个。人山人海,车不好打,就提了灯笼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家的土路上了。在老家,年三十早上讲究跟抢集。一大早,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到集上去,没买的再买,没卖的全部出手,有些几乎是送了。有那么一个时刻,街上哗的一下就没人了,一下子成了空街,看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多少年来,那种哗的一下就没人的情景一次次在梦中出现,让人思索这个“年”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的神通广大,让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无可抵抗。

看时辰,这一刻郭氏门中应该是上坟回来了。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小跑回到家里。一看儿子挥汗用功的背影,又被刚才行色匆忙的自己惹笑了,今年本来就没有打算过年的啊。一放寒假,儿子就一再重申今年春节不回家。一天,我动员儿子说回去把三天年一过就回来,你也放松放松。儿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可能!妻子附和,年年过年,高考只有一次,就依儿子,再说,等你儿金榜题名日,咱们再衣锦还乡,那种感觉该多好。儿子抱了他妈的脖子说,俺妈说得太对了,我们可以回去住它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显摆显摆。我说那你娘俩在城里过,我一人回去。妻说那不行,单位安排她从初二晚上开始卖戏票。二比一,今年过年不回家的决议形成。当时是那么的不可接受,觉得这过年不回老家就像结婚不进洞房一样不可思议。现在,儿子坚毅的背影似乎又在重申,对不起老爸,今年你就先把你的那个年瘾放放吧。

看来这年贴只能在书房里进行了。书房在阁楼,因为是斜窗,不好弄窗帘,搬进来后,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相对隐秘的小天地,就顺手把几张报纸贴在玻璃上,不知为何,当时感到的却是“年”的味道。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肯定来自老家八卦窗里新贴的窗花,来自被父亲熬罐罐茶熏黄的房墙上新贴的年画。就过段时间把旧的剥下来,换上新的。每换一次,年的味道就被复习一次。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早早地给我们用钢锯条做好花刀,让我们在木板上裁窗花,一个废钢锯条,被父亲磨成三角尖刀,另一端缠了棉条,就是把了。用纸搓针,把上年的花样钉在一沓新买的红黄绿三色纸上,衬了木板,然后照着花样裁窗花。刀子从纸上噌噌噌地划过,一绺绺纸屑就从刀下浪花一样翻出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好。更别说看着一张张窗花脱手而出的那种喜悦了。父亲还教我们画门神,画沄子(一种往房檐上挂的花饰,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把它叫“沄子”),包括给戏子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