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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父亲毛笔离纸的同时,明明已经把对联接过,顺墙放到地上。从明明能记事起,全村的对联都是父亲写,年三十写一整天,直写到天麻麻黑,还写不完。一些活忙不过来,母亲就嚷,父亲一不耐烦,就吵起来。让他们感到扫兴不说,更重要的是,把半个子年都给占去了。别人家都在吃年饭了,他们才忙着贴对联,请三代。今年明明和亮亮决定早早地动手,争取正儿八经地过个年。
明明接过“春满乾坤福满门”往地上放时,亮亮抢先说:“向阳门几春藏在,积善之家庆有余。”明明大笑,然后纠正说是“门第”,不是“门几”。亮亮说就是“门几”么。明明说“门第”。亮亮说“门几”。这时,父亲已经把“第”写在纸上。明明说你看是哪个字。亮亮说我说的就是这个字。父亲笑笑说,你们两人都对,是亮亮没有把字咬清楚。明明说“常”也念成“藏”了。父亲说亮亮也出息了,去年写的对联,今年还记着,上学肯定是个好学生。明明说亮亮还记下哪一句?亮亮想了想说,还有“三阳开泰从几(第)起”。明明问,下一句呢?亮亮咬了嘴唇想,没有想起来。是个啥呢?刚才还记着呢。明明说算了吧,刚才还记着呢,咋就这时记不起来了。亮亮说就是么,刚才还记着呢,都怪腊月八吃了糊心饭。明明说那是封建迷信,咱们都吃了,可是我咋能记着呢?亮亮说那你说是啥?“五福临门自天来”,明明拨算盘珠子似的飞快地说。可是亮亮还是从“自天来”跟上了。明明暗暗吃惊亮亮的记性。这时,父亲哎哟了一声,提了笔看着对联。明明就知道父亲把字写错了。看时,父亲果然把“在”写成了“来”。明明念了一遍“向阳门第春常来”,说,可以的。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又看了一会儿,说,通是通,可是别扭。明明说只要通了就行。父亲说,不行,别人看了要笑话的,尤其是你舅舅。明明说我舅舅说今年不来,堆堆要来呢。说着,拿了对联去地上放了。父亲说堆堆也识字呢。亮亮说要不重写吧。父亲说那不白白地把一绺纸浪费了。亮亮说要不等一会给别人家。父亲说,那不行,怎么能把一个错对联给别人家呢,亮亮你这点不好,说着,写下“积”字。亮亮说那就给瓜(傻)子家,反正他家没人去。不想父亲陡地停了笔,定了神看亮亮。明明知道父亲生气了,忙说,我给我妈说了,今年过年咱们争取不吵嘴。明明的提醒见了效,父亲把刚才端得很硬的架子放下来,一边写“善”字,一边给亮亮说,正因为是瓜子家,就更不能给他们,知道吗?明明和亮亮不知道,却屈从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只有小人才欺负瓜子,知道吗?明明和亮亮又点了点头。明明说亮亮年一过就长大了。父亲说我说的小人,不是没长大的人,而是那种品德不好的人,有些人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是小人,知道吗?明明看见亮亮的脸色一时转不过来,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堆堆肯定不看,堆堆只爱耍枪。明明说这话时,父亲的笔落在“家”字上。父亲好像没有听到明明说的话,而在端详那几个字,在里面寻找什么似的。明明和亮亮突然觉得这对联不单单是对联,就不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配合着父亲,父亲写完一个字,亮亮把纸往前拽一下,写完一个字,把纸往前拽一下。写最后一个字时,明明已经右手把天头拿在手里,左手等着地角了。
茶开了。明明迅速提起茶罐,悄悄地倒在茶杯里。他想等再开一罐,倒在一起再叫父亲喝。可是父亲却像长着后眼似的,把手伸到后面来。明明就把一块馍馍塞在父亲手里,可是父亲长时间地不肯接受。明明无奈,只好把茶杯给父亲。父亲接过茶杯,手里的毛笔果然就停下来。父亲放下毛笔,直起腰喝了一口茶。父亲的茶罐很小,一罐茶完全可以一口喝完,可是父亲却把它喝成了马拉松,好像端在手里的不是一杯茶,而是长江黄河。明明和亮亮就急得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