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 (1964)(第8/11页)
请说一下吧。
嗯,有一天,当我扫一眼形形色色的《洛丽塔》译本的书脊时,发现这些译本的语言我不懂,如日语、芬兰语,或者阿拉伯语——我不禁想,如果把这十五或二十个译本中难以避免的差错找出来,其篇幅就会超过任何一个译本。我曾校对过法语译本,译得很好,但要是我不对其中难以避免的错误加以订正,这译本就会让读者恼火。然而,面对葡萄牙语译本、希伯来语译本或丹麦语译本,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象在遥远的将来,有人会搞出一个《洛丽塔》俄译本。我将内心望远镜对准遥远的过去那个特定时刻,我看见,每一段文字本来就布满了陷阱,现在更难免可怕的错译了。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译者手里,《洛丽塔》的俄译本很可能因随心所欲或错误百出而面目全非。所以,我决定自己来翻译。迄今为止,我已译六十多页了。
目前您在忙什么新作吗?
问得好,正如他们在电视上常说的。我刚完成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译本的校对——厚厚四册,今年将作为波林根丛书之一出版,这首长诗本身的翻译在第一册中只占小部分。第一册的其余部分和另外三册是对长诗详尽的注解。这部作品的产生起因于我妻子1950年的一次闲谈——我很讨厌用韵文对《叶甫盖尼·奥涅金》进行意译,我妻子回应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译呢?”结果便有了这个译本。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做这件事。仅索引就做了五千张卡片,放满了三只长条鞋盒;你可以在那个架子上看到那些鞋盒。我的翻译当然是逐字逐句的直译。为了迻译的忠实,我牺牲了一切:优雅、声音的和谐、清晰、良好的品位、现代用语,甚至语法。
考虑到这些您承认的缺点,您期待读到对此书的评论吗?
我实际上并没有急于去读对我自己的评论或关注那些评论,除非这些评论是机智和敏锐的杰作——而这不常见。我也从不重读它们,虽然我妻子会收集这些材料,也许有一天我会用一些有关《洛丽塔》的更可笑的新闻来写这个小仙女的落难简史。然而,我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我的早期小说遭到了俄国移民批评家的攻击;并不是我那时更脆弱,而是我的记忆力肯定更强、更有进取心,那时我自己也是一个评论家。在20世纪20年代,我受到某位莫丘利斯基的严厉批评,他因我对有组织的神秘主义,对宗教,对教会——任何教会漠不关心而一直不以为然。另有一些批评家不能原谅我远离文学“运动”,不能原谅我未表露出如他们所期望的诗人的“焦虑”,不能原谅我不属于任何诗人团体(他们在巴黎咖啡馆包间举办共同灵感的聚会)。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关于吉奥吉·伊凡诺夫(11)的,他是个不错的诗人,但却是个粗鄙的批评家。我从未见过他或他的太太伊莉娜(也是个文人);但在20年代后期或30年代初期,那时,我常为柏林的一家移民报纸写书评,有一天,她从巴黎给我寄来她的一本小说,书页上写有狡黠的题词:“感谢《王,后,杰克》”——我理解为“感谢写了那本书”,但也可以提供给她一个托词:“感谢寄给我您的书”,虽然我从未寄给她任何东西。她的书显然很平庸,我在一篇简短、令人不快的书评中表达了这一看法。伊凡诺夫在一篇有关我及我的作品的很情绪化的文章中对我进行了报复。通过文学批评手段,有可能发泄感情或制造友好或敌对情绪,就使批评成为一种有偏见的艺术。
据传您曾说过:我所喜爱的则是最让人们感到紧张的事情:捕捉蝴蝶和写作。它们有可比性吗?
没有,它们基本上属于两种不同的乐趣。对一个没有经历过的人描述捕蝴蝶和写作都不容易,但对有过这方面经历的人来说,这两者的乐趣显而易见,任何描述听起来都显得粗糙和多余。就捕蝴蝶来说,我能把握四种主要因素。第一,是希望捉到——或实际捉到——未知品种的第一只样品;每一个鳞翅目昆虫学者心底里都有这样一个梦想,无论他登上新几内亚的山峰,还是涉过美国缅因州的一片沼泽地。第二,捉到一只非常稀有或本地产的蝴蝶——这种蝴蝶只在书中、在鲜为人知的科技书评中读到过,在著名图书的漂亮插图上看到过,而现在你看见它们在自然环境中飞舞,与周边的植物、矿物有一种亲缘关系,像是一种神奇的魔术,产生和维系着这一珍稀的品质,所以,特定的风景有两次生命:既作为赏心悦目的自然景观,又作为某种蝴蝶或飞蛾的家园。第三,这是一个自然学家的兴趣所在:解开一种鲜为人知的昆虫的生活之谜,了解它们的习性和结构,确定它们在分类体系中的位置——有时,当一种新发现打破旧体系,并同这一体系的拥护者产生冲突时,这一体系就可能在一片炫目的争论的烟花中炸毁。再就是第四,人们不应忽略变种的因素、运气的因素、快速的动作和稳健的成就的因素,不应忽略一次充满激情而又艰辛的寻求的结果,一只收起丝绸般三角翅躺在掌心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