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9/30页)

母亲在出汗,眼睑那里一圈湿晕,手里捏着一把从梦境里采来的蚕豆花,喜气洋洋地嗅得起劲。

我和父亲在塘边消灭蚂蚱,静静的荷叶上头,阳光一跳一跳的,有人往水中扔了一个石子。父亲双手趴地跪下去喝那绿茵茵的池塘水,还噙着眼泪说:“连肠子都染成绿的了。”他那稀疏的长发翘在后脑勺,像鸡的尾巴。我摸摸他的旅行袋,瘪瘪的,空无所有,我故意对他说:“今天有人在庙里说你贩卖人体器官,恐怕是旅行袋引起的误会,你何苦背着它,这于你很不利……”他回转身来亲切地拍拍我的背,表情陷入一种飘渺的遐想之中:“小伙子,你有没有这种体验?有那么一天,我们假定是个阴天,你在大路上蹦蹦跳跳,肆无忌惮地大唱流行歌曲,你甚至翻起筋斗来,忽然雨点沙沙地落下来,路上的人们开始奔跑,而你停在雨中。你不动不挪地停下了。雷声响起来了,你弯下腰去捡起一片带斑点的落叶,你发现前后都是雨雾,你脚上穿着童年时代的雨鞋,一只鞋面已经破了,露出枯瘦的脚趾头。有一个人,是一个乞丐,正从田野里走过来,他使劲地吼出一个歌子:‘士兵的队伍迎着朝阳……’破嗓子锐利地划破乳白色的空间。于是雨珠从你粗糙的脸膛上‘嗒嗒’地滴到地上,你终于明白过来田野里的那人是你自己。”

“从悬崖上往下跳的办法,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并没有达到一种预期的效果。”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必定要打定一个主意,任何期望都是一个圈套。”他掀起一块大石头,用手指指石头底下那条僵死的蜈蚣,大声地呻吟。青蛙在荷塘里跳来跳去。“在庙里我并不快活,有些日子里,什么人整天推着庙门:哐当——哐当……我烧胡子是因为弄不清时间,还因为听见风声就感觉到那些死寂的山头的逼近,庙门响得那么起劲,哦!”

长长的河堤,堤的两边是一动不动的垂柳,前后空无一人。

茅屋下,蓝皮肤的婆子蹲在门口,一锤一锤敲打着石头。

太阳在天上旋转。很多人在街上狂奔,一律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又临近了悬崖,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三妹那冷酷的讪笑。我惭愧地缩回脚,转过身来。三妹搂着她的女同学,好奇地瞪着我。那女的身上裹着一床很厚的毛毯,撒娇地往三妹身上靠。

“大家都在跑,”三妹指着悬崖下面的街道说,“像厕所里的蛆。你到这里来,是想轻松地往下一跳吧?我们跟踪你好久了。其实我也试过,有什么用呢?陈旧得很,老一套。你总不醒悟。”她又笑起来。

后来她俩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那种亲密无间的样子叫人十分腻心。母亲正在那边一瘸一拐地爬坡。

七里香一定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所以我们房间里这股味儿带有幻想的夸大的成份。我们全家人都从房子里逃出来,这就显出我们的神经是这般娇嫩,一举一动说不出的轻浮。我十岁那年,姨妈指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告诉我:一只狐狸从窗口直接跑进云层里去了。她这么一说,接连几个月走廊上都有狐狸的臊味。仿佛这件事是真的:每当我们闻到一种什么花的香味,窗户总要徐徐启开,蚂蚱之类就纷纷落地,即使是在黎明前,在那种没有界限的深黑境界里,这种情况也不例外。我们那个长方形的茶几上,有时会蹲着一头赤金的小牛,母亲谈起这事就眼睛炯炯发光。

所有的事都仿佛是真的:栽种在走廊水泥地上的苹果树结出了硕果;窗前出现骆驼的神秘剪影;蓝皮肤的婆子像马蜂一样振翅飞翔;三妹的未婚夫变成了挂在墙上的假面;而我三十五岁了。“我在地里摘西瓜的时候生下你来,”母亲痴笑着,“这件事我数不清过去多少年了,你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