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3/46页)

康秀拉·卡斯底洛。一见面,她的举止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知道自己身体的价值。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也知道自己绝不适合我所生活的文化圈——文化可以令她着迷但她不能靠它生活。她也来参加聚会了——事先我还担心她可能不会来——而且第一次和我毫无拘束地相处。不能肯定她有多稳重和谨慎,所以在上课时以及两次在我办公室讨论她论文时,我都非常小心,没有表露出对她的特别兴趣。她也如此,我们单独见面时,她只表现出顺从和尊敬,记下我说的每个字,不管多么无关紧要。她进出我的办公室,总是在衬衣外面穿一件合身的夹克衫。她第一次来看我——我们并排坐在桌子前,按照规定,门对着公共走廊敞开,两人的四肢,对比鲜明的两个躯体必须让路过的每个“老大哥”看得到(窗户也敞开着,是我打开的,猛地打开,因为怕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她第一次穿的是裤脚反折的灰色法兰绒长裤,做工考究,第二次穿的是黑色毛织裙子和黑色紧身衣,但是就像上课时那样,她总是身着衬衣,深浅不同的米黄色丝质衬衣,敞开到第三颗纽扣,衬着她雪白的皮肤。然而,在聚会上,她刚喝了一杯酒就脱掉了夹克衫,大胆地不穿夹克衫冲我一笑,展露出一个挑逗的粲然笑容。我们站在我的书房里,相距数英寸,我在给她看我保存的卡夫卡手稿——卡夫卡的三页手迹,是他在为自己供职的保险公司上司的退休晚会上所做的一篇演讲。这份一九一〇年的手稿,是一位有钱的三十岁有夫之妇,我多年前的学生情人,送给我的礼物。

康秀拉兴奋地谈着各种话题。可以手握卡夫卡的手稿,令她分外激动,于是一切都立刻浮现了,那些在她脑海里孕育了整整一个学期的问题,与此同时我也偷偷孕育着自己的渴望。“你听什么音乐?你真的弹钢琴吗?你整天读书吗?你能熟记书架上所有的诗吗?”很显然,每个问题都表明她对我的生活状况、我井然而平静的文化生活有多么惊异——用她的话来说。我问她正在干些什么,她的生活是怎样的,她告诉我说,中学毕业后她没有马上进大学——她原来想做一名私人秘书。这正与我猜想的吻合:彬彬有礼、忠于职守的私人秘书,某位要人、银行或律所总裁的得力助手。她实际上属于已逝去的时代,属于过去那个讲求礼节的时代,她的父母是富裕的古巴流亡者,逃离了革命。我猜想她的自我认识,和她的言行举止一样,跟这一点有很大关系。

她告诉我:“我不喜欢做秘书。我试着干过几年,但那种日子无聊乏味,而且我父母总是希望我去上大学。最后我决定上学去了。我想我当时就是想叛逆,可那实在很幼稚,于是我就来这儿注册上学了。我对文艺感到惊异。”又是“惊异”,说得干脆而真诚。“原来如此,你喜欢什么?”我问她。“戏剧。各种戏剧。我常去看歌剧。我爸爸很喜欢歌剧,我们一起去大都会歌剧院。他最爱听普契尼。我总是喜欢和他一起上剧院。”“你很爱父母。”“我非常爱他们,”她说。“跟我说说他们吧。”“行啊,他们是古巴人。骄傲的古巴人。他们在这里干得相当不错。因为革命而逃来这儿的古巴人都有独特的世界观,他们一般都干得非常出色。第一批流亡者,像我们一家人,工作很努力,只要是必须做的就都做,而且做得很好。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他们中有些人刚来这里时需要政府补助,因为他们身无分文——几年后,美国政府就开始收到他们的偿还款了。政府都不知道该拿这笔钱怎么办,我爷爷说。美国财政部有史以来第一次收到偿还款。”“你也很爱你的爷爷吧。他是怎样一个人呢?”我问道。“和我爸爸一样——意志坚定,特别传统,抱着古老欧洲的观念。拼命工作,教育第一。这比什么都要紧。和我爸爸一样,非常顾家。笃信宗教。虽然不怎么去教堂。我爸爸也不怎么去。但我母亲经常去。我外婆也是的。我外婆每天晚上都要数念珠做祈祷。大家都拿念珠作礼物送她。她有自己的喜好。她喜欢念珠。”“你去教堂吗?”“小时候去过。现在不去了。我们一家人适应能力强,那一代古巴人得有一定程度的适应能力。我们家里人希望我们去教堂,我哥哥和我,但是我不愿去。”“在美国长大的古巴女孩要受到什么美国女孩没有的约束吗?”“噢,我小时候回家得比别人早得多。夏天晚上,我所有的朋友们刚刚开始聚会,我就得回家了。我十四五岁时夏天晚上八点钟就得到家。不过我爸爸倒不是个凶巴巴的家伙。他只是一个你们所谓的普通好爸爸而已。但是男孩子一律不准进我房间。一律不准。除此之外,我到了十六岁就和我的朋友们待遇一样了,不外乎宵禁之类的废话。”“你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一九六〇年来的。那会儿菲德尔(4)还在放人出来。他们在古巴结的婚。他们先到墨西哥。然后来这里。当然喽,我是在这里出生的。”“你认为自己是美国人吗?”“我出生在这里,但我不是美国人,我是古巴人。的确如此。”“我很奇怪,康秀拉。你的声音,你的举止,你说‘家伙’、‘废话’什么的。我认为你完全是个美国人。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古巴人呢?”“我出生在一个古巴人的家庭。就因为这个。这就是一切的原因。我家里人都极其骄傲。他们就是热爱自己的祖国。这爱是发自内心的。这爱就在他们的血液里。就跟在古巴的古巴人一样。”“他们爱古巴什么呢?”“噢,古巴太有意思了。这个社会集中了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物。完全的国际化,尤其是如果你住在哈瓦那的话。而且它很漂亮。他们举办了许多很棒的聚会。那真是一段好时光。”“聚会?跟我说说聚会吧。”“我留着妈妈参加这些化装舞会的照片。从她初入社交界开始。有些是她在初入社交界的那次聚会上拍的。”“她娘家是干什么的?”“嘿,这可说来话长了。”“说说吧。”“哦,我外婆这一系中的第一个西班牙人是派往古巴做将军的。总有那么多西班牙富豪。我外婆有些家庭教师,她十八岁时就去巴黎买时装了。在我家,父母两方的祖上都有西班牙贵族。有些头衔是非常、非常古老的。比如我外婆就是位女公爵——在西班牙。”“你也是女公爵吗,康秀拉?”“不是的,”她说道,微笑着,“我只是一个幸运的古巴女孩。”“可是,你完全可以冒称女公爵。普拉多(5)的墙上肯定有某幅女公爵的肖像看上去像你。你知道委拉斯贵兹(6)的名画《宫女》吗?虽说画上的小公主是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我可不觉得自己像她。”“那幅画在马德里。在普拉多。我找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