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11/18页)
老袁坐在维克家里就不走了。他长吁短叹,说些悲观厌世的话,他还逼维克拿父亲的相片给他看。他将相片拿到手之后,就对着相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还将鼻涕眼泪擦在相片上。他含含糊糊地提到一只大鸟,提到坑道里的各种走兽。在维克听来,矿井底下虽然黑得没有一丝光,却是个封闭的动物园,人呆在坑道里,空中尽是动物的喘息声,或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维克想,看来那个时候,老袁根本就不搞狩猎的勾当。这个心地残忍的人,居然对他死去的父亲有这么深的感情。
老袁哭完之后,就将那张相片丢在地上,还假装无意似的走过去在相片上踩了一脚。
维克心痛地弯下腰捡起那张发黄的相片,质问老袁为什么这么干。
“啊,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不过你还留着相片干什么呢?你爹爹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来,把相片交给我,我帮你处理了。”
维克将相片死死地护在胸前,两眼射出疯狂的光芒。
“哈,你要打架,你这小家伙……”
他走开了,走到灶边,揭开锅,抓了一个冷土豆吃起来。
维克松驰下来,坐到了床上。他趁老袁不注意将相片藏在枕头底下。但是老袁像脑后生了眼睛一样,立刻觉察到了。他说:
“维克啊维克,你不要挖空心思藏那些东西了。你要是知道你母亲的事的话,早就把那相片扔掉了。你没听到你爹爹提过你母亲吧?他不会提,怕她不高兴啊。你母亲那种人,再也不会有了。我们算什么?渣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的渣滓。只有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我和你爹坐在坑道里,周围一片漆黑,我们都在想念她。可是想啊想啊,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俩连她长得什么模样都忘了。”
老袁说着说着就躺到床上去了,他让维克把窗帘拉上,说自己要做梦。
“我要梦见你母亲。”他轻轻地说。
维克想,原来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啊。维克从未见过母亲,也没听到别人提起过。当他问爹爹时,爹爹就说这种事不能问,一问他他就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不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吗?”爹爹说这句话时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维克因为心疼爹爹,后来就不问他这个问题了。爹爹临死前用狂乱的目光在屋里四处寻找,维克那时不明白他要找谁,现在忽然明白了。好多年里头,维克都想不通这个问题:人怎么能像母亲那样消失得这么彻底呢?他企图从自己家里,或从人群里发现一点线索,但是没有,他从来没找到过她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而现在,一个大男人躺到他的床上要梦见母亲,这是不是说,任何人都只能同她在梦中相见呢?
维克坐在昏暗中刨芋头,他不去想母亲的事,因为无从想起,他在想念里沙。
老袁却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复去的,还骂人。
“你骂谁?”
“骂老袁呢,这家伙挡在我的路上,可是我看不见他。”
“要拿气枪来吗?”
“哈,你这个小孩,真聪明。不了,气枪也没用,我知道没用。”
老袁一连翻了几个身之后突然不出声了。维克欠起身看了看,看见他将脸朝下埋在被子里头,他的睡姿这么奇怪,像要使自己窒息一样。维克到门后去拿他的气枪,他刚一拿到手,枪就发出一声响,子弹大概射到了天花板上。
老袁起先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抱住了头。
“我反正是没希望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他的目光里饱含怨恨,后来又转化成仇恨。维克的腿发抖了。
但是老袁并没有把维克怎么样,他从地上捡起气枪,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婴儿一样,然后弓着背出去了。他出门之后不久,维克又听到闷闷的两声枪响,维克想,老袁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