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塞(第5/9页)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统统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们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里的情景。我有一度很愿意和小伙伴们到那里去玩,因为我们都很希望看见小鹿。我们踏进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在那些笔直的参天大树间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小鹿的踪迹。我们只见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枞树的根边躺着许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几乎每块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长着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绿苔藓,好象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颜料。我想把这些还没有巴掌大的苔藓揭下一块来。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说“别,别动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这是天使走过森林时留下的足迹,天使的足迹到过哪儿,哪儿的石头上便会立即长出苔藓来。”于是我们把找寻小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痴痴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位天使恰巧来到跟前。我们呆呆地伫立着,注意观看着。整个森林死一般地寂静,褐色的土地上洒落着明晃晃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些挺拔的树干好似一堵堵红色柱子排成的高墙;抬头仰望,在浓密的树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蓝。凉风习习,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我们两人都惴惴不安和紧张起来,因为四周太寂静了,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暗自想,也许天使很快就会来临,就又等候了一会儿,过后,我们便默默地迅速走过那许许多多的岩石和树干,走出了树林。当我们重又来到草地上,越过小河后,我们还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了。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桔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化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场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这才想起了他。
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时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应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层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