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耶纳(第3/5页)
他的心智即是他的翅翼。这并非是说,有了这个,世间的一切功名荣耀在他的动物性方面便能充分得遂,这事是只会失败的;而是至少能将他的失败高高携入到那笑与光明的世界当中,那里才是他的真正幸福所在。他并不能真的像云雀一样,在某个天之将晓,以它那青春般的激切狂热,和以那无拘无束、喷溢磅礴的无限活力,在云天之上振翮翱翔,仿佛生命的开始已经急不可待:这种事体乃是一只笼中雀的扑打挣扎,一种对现实环境与凡俗平庸的叛逆举动,它的自身虽然显示出某种预兆与某种精神,但也仅是一种失去其自制的精神,尚不足语于幸福,更谈不上能产生幸福。思维才能做到这样,那足为人生的极致之冠冕的思维往往能伴随我们历尽生命的全部行程,且使我们能安于它的结局。心智的焕发更是灿烂耀目,光华四溢,精彩有如荷马。它对天性中的一切都能追本溯源,穷其底蕴,不为所制而又不加干扰,事实上心智往往能使天性变得更加惬意可爱,并能将其从虚荣浮夸之中拯救出来。
感觉好比是紧贴我们身边的一个活泼儿童,总是叫喊,你瞧,你瞧,那是什么?意志好比是一名唠叨家伙,总是怒气冲冲地指责我们不该这样那样。至于历史、故事与宗教则都好像诗人,他们总是不断地在把许多事实拿来改编,以便重新赋予它们以其自身并不存在的某种悲剧的统一。心智的这种种表现形式都是精神方面的,因而从物质上讲,乃是多余之事和不大受到拘牵;但它们的精神则是虔诚的,极好对心智寻根追源,因而常不免显得忧心忡忡,不似云雀的音乐乃至人的音乐那般辉煌灿烂,洒脱不羁;然而思维就其本性来讲乃是更纯粹的音乐,仅是其题材内容带有追溯性质和较好操心具体事实。其实这种操心也是少不得的,因为精神在人的身上不可能只是悠闲自在,行若无事,仿佛云雀那样,而是要将其劳动与智慧成果认真着录下来。人的负担向来沉重,长期无所事事会使他活不下去。他未尝不想一味沉缅于他的语言文字、金字塔与神话传说之中;但是他的安全范围原很有限,因而不可能将其偌大精力心地轻快和气派豪雄地随意浪置虚抛在他的游乐嬉戏上面,仿佛云雀那样。人的音乐乃是有其歌词可寻的;他给事物样样起了名字;他对自身的一部历史也要尽量抽绎出其内在旋律,并自信它比那实际情形更加富丽壮观。他的喜庆节日浸透着沉重悲哀;这些往往即是他生命当中种种重大转折的标志记录——收获、殡葬、补赎、恋爱与战争,等等。而如果他真的将这种种烦心的事都一概不管不顾,那他不是放浪即是颠狂。对他来说,唯一的解脱之道即是一篇清醒哲学——但也是评论性的而非梦幻性的,此外再无其它。他的心智最为风发踔厉、飞扬激越之际即是当着他的生命最少消耗之时;因为如果说艰苦的思维有时令人感到头痛,那乃是思维来得艰苦,而不是由于思维本身;我们的糊涂头脑所以常是碰碰撞撞,反反复复,主要因为我们不善思考。但是如果你的东西井井有条,那时理解起来就不会过于辛苦。心智既是战争之花,也是爱情之花。然而不论战争爱情,关键仍在一个理解。试想,当着那灵感到来情与境会的快意时刻,我们对于事物的领悟曾是何等的神奇惊人,我们曾经怎样地海阔天空,一跃万里,我们曾经怎样把那百千事物一眼抓住!这时哪里还有什么辛苦,这时是既无龃龉,也无踌躇,也无对所需弄清之事的苦心焦虑,曲折困难,而有的只是对这个复杂精巧、方而广阔的有趣世界的一番喜悦,一番陶醉,其空灵要眇有如云雀,但比它更富于细节性状。如其说云雀的歌之能够偶然超迈绝尘是由于它的酣畅恣肆与空虚欢乐,我们之能够如此却主要来自我们的歌的包罗广阔。瞻前而顾后原也是人的情理中事;对于来日的种种毫不考虑,对于已逝的一切也毫不惋惜,那就未免既欠诚实也太无勇气了。我们必须从这个基础出发,以我们人的弥漫精力(亦即人的艺术)去代替百含花的宁静祈祷,以我们人的广阔领域(亦即外界知识)去代替云雀的热情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