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耶纳(第2/5页)

然而云雀的飞翔,却由于命运某种罕有的惠顾,一切仿佛尽是天机、果敢与信赖的流露,俨然超越了物质的界限;其中见不出半点经营与拘谨的痕迹。它们空中的生涯,在宇宙万有的盲目的悸动之中,纯然是天机活泼,一片沉酣。它们是黎明时分的爽籁,是探寻经验而又忘却的童稚心灵;当它们似乎在啜泣抽噎时,它们只不过在屏息敛气。当它们从地面腾空而起的时候,其急骤有如焰火的猝发或飞瀑的奔迸,简直是一天花雨,彩焕缤纷;它们一路盘旋而上,层层升入清溟,又节节降至低空。它们的歌声宛如清溪的潺潺,婉转多姿,令人难忘,但又起伏低昂,因风变幻。它们的欢畅在我们看来真是天使一般,这不仅因为这种喜悦降自那辉耀的天宇高处,仰首翘企,仍然无影无踪——这本身就有几分崇高意味——而主要因为那云雀竟为唱而唱而狂歌如此。显然它们是在欢庆自己的佳节,倾注其全力于一种永恒的而又全然无用的东西,一种俄顷间的销魂般的快乐(唯其是无用的与永恒的),正象一般祀典与祭献的举动那样。整个生命在它的躯体之中完全得到净化。这正是我们所艳羡的;正是这个,才使我们于倾听之际,难免会哽咽起来,不觉涕之无从。它们似乎那么辉煌卓越地取得了我们穷尽一切努力而终无所获的那些东西(然而也是唯一不负它们一番苦辛的东西):幸福、无私与活在精神之中的片刻瞬息。这时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啊,但愿我也能把一切忘却,但愿我也能不再那么瞻前顾后,但愿那思想的苍白范型不要把我变成一个奴隶,一个懦夫!

其实象云雀这类纯属体躯性的欢畅即使在人来说也都不算什么希奇,而它们所唤起的种种联想对于英人则是一种强烈诱惑,原因是,就其现状而言,他们在道德上还很年轻,仍然比较贪图嬉戏游乐,仍然自信能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携入到某种天国里去,不论在爱情还是在政治宗教方面,而还不到听天由命之年,既无需将那属于自然的归还自然,也无需把属于上帝的瞒哄上帝。唉,只可惜等待在他们前面的不过是一番悲惨道理,只须他再添几岁,这事不愁他不能明白。除非由于长年修养,积之有素,或者天降奇迹,百能顺应,因而上述欢欣已与大自然的全部音籁节奏息息相通,融而为一,这种体躯方面的欢欣必然只会遇到不幸结局。歌舞也好,爱情、嬉戏乃至宗教热情也好,都无疑是一些强大酵素催剂;诚能用不违时,自是人生佳事。然而一旦当这一切或因迫于外力,转为肩上职责,或因出于需要,变成严肃问题,例如成了伦理或科学的研究对象等等,这时同样会弄得乐不抵苦。这时前此曾经仿佛彩云似的驰骤于梦魂之际的那股灵感狂飙早巳无影无踪。灵感这事乃是体躯性的,这点我们从柏拉图的书中便不难隐约看出。灵感来自幽谷深渊,来自那地母赫希亚 的炉灶,因而异教徒自不免要钦崇不置,敬如神祇。然而唯有艺术和理性才是(就其伦理意义而言)更神圣的,这一节倒并非因为它们不及灵感那样更多本诸自然(那贮有不少物种与精气的地母乃是万物之源),而是因为它们能攀登到那秩序、美与智慧的无极高天,那永恒尊荣的最终显现。在这个溥博无垠的广域之中,即使这个身无羽翼的两足动物 也尽可以凌霄翔翥,纵声高唱。不过广阔太空尚不是艺术与理性的唯一活动天地;现在飞行人员不也一样能够做到(他们不过是一种新型的水手)。他们的升空入地一是为去冒险,二是能挣高薪;那只是一种年轻人的玩艺儿,它的浪漫魅力很快便会消失;他们的全部技巧与辛苦所能换回的无非是一点物质报酬。人的真正光辉只在他的智力;如果他在任何别的方面也有什么光辉,那只能是愚蠢昏庸与虚张声势而已。一个人只要智力并不缺乏,那么凭藉着它,自能不为事物的表象所蔽,不为一己的官能与欲念所囿,不为一时一地的偶然际遇所束缚,而是挺拔超绝,卓然于尘俗的藩笼之外,这时未来的一切在他看来不过尽是些过去的旧事,而过去的旧事又时刻如在目前;至于对己对人,则是既能谴责,又能原谅,既能弃绝,又能热爱。一旦当他在内心深处可以无拘无碍,上通神灵,空中云雀的那种颠狂激越又有什么值得特别歆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