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辉(第3/5页)
忧郁和痛苦,巴金给我们带来多少话题。
按照我的理解,忧郁和痛苦应该属于两种不同范畴的概念。前者是性格的,后者是精神的。前者受先天遗传童年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后者则更多的是因抽象与形象、理想与现实、接受与摈弃之间种种矛盾的碰撞而产生。或者说,忧郁是可以从文字从表情上看出来,痛苦则需要从它们的深处感觉到认识到。一个形而下,一个形而上。但是二者又是紧紧糅在一起,密不可分。没有忧郁的性格,对生活的思考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没有精神矛盾的折磨,性格也许就少去许多忧郁的阴影。对于巴金,这两者恰恰构成了他的文学生命的核心,构成了他的情感、思想的基调。
我愿意作出这样的比喻:忧郁和痛苦,是云,是火。在巴金漫长的一生中,云或火从未消失过,哪怕有时它们似乎失去了踪影。
云,永远飘动着,在他的灵魂上投下浓重的影子,使他的作品中总是一方面对未来充满信心,另一方面又流露出感伤、忧虑、惶惑。云的形状随着时间消长而变幻,他的心境也随之变化。但是,如果忧郁和痛苦对于巴金只是云,那么,他留给我们的可能只是愁,是怨,是言情小说一类的感叹。
忧郁和痛苦也是火。这是永远燃烧于他的灵魂之中的火。过去人们(包括我自己)常常谈到热情是巴金心中不灭的火,有热情,才有巴金的创作,才有巴金的风格。我现在觉得,这种表述未必准确,或者说,可能只是一种着眼于外在形态的概括。不错,热情是一团火,巴金自己也一再强调他在创作时,心中总是充满着激情,而且有的作品,完全是受某时某事激发出来的热情而创作的。但是,热情这把火的燃料是什么?或者说他的热情不同于他人的热情的原因是什么?这就是他的忧郁,他的痛苦。他的热情往往因忧郁和痛苦的相拥抱而产生,而发泄。热情的形态,本来就应该是千姿百态。忧郁和痛苦,未必一定是消沉冷寂,在巴金那里,恰恰形成他胸中炽烈的情感。正是这由忧郁和痛苦形成的火,使他注定不可能按照少年立下的意愿去成为理论家思想家,而是不得不受它们的驱使,将思想、将心中的矛盾、将生活赐予的一切转换成文学的形式。
巴金性格中的忧郁来自何处?父母的遗传?童年环境的影响?走入社会后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的折磨?他本人并没有清晰地叙述过;另外,根据我的看法,一个作家对自己往事的回忆或性格的解剖,有时不一定准确,不一定完整。性格,与生活中呈现出的丰富多彩一样,会有许许多多的话题。在我看来,过早地失去父爱母爱,应该是巴金的忧郁产生的主要原因。年幼的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充满矛盾的旧式大家庭里,种种不期而至的感觉,如孤独、寂寞、恐惧等等,会一日日一夜夜地侵袭他的心灵,走进他的梦,这种心境,这样的环境,自然会给一个开始形成的性格,蒙上了阴影。
我见过一些巴金早年的照片,特别是有两幅他和大哥尧枚和三哥尧林的合影,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两张照片拍摄的时间一是 1925年,一是1929年,从照片上看,他们弟兄三个的目光给我的感觉都是忧郁的,他们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他们似在思考着什么。从巴金的回忆文章中,我们也能得知他的大哥和三哥的性格,和他有相似的地方。这更证明了父爱母爱的过早失去,对他们忧郁性格的影响。我不止一次地凝望过这两幅照片,写这篇文章时,我又一次将它们放在我的面前。
巴金也曾经有过没有忧郁没有痛苦的时候。五四运动在四川掀起浪潮之后,十五、六岁的他,接受了无政府主义的信仰。他走上街头撒传单,坐进阁楼编杂志,或者参加集会。孤独寂寞消融在年轻人的友爱之中,忧郁也被参与政治参与社会的急切愿望和热情所代替。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随处散发我的热情,我没有矛盾,没有痛苦。”(《片段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