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第3/4页)

1966年8月23日抄家后,出版社的革委会接到街道上的通知后,在把被批斗够了的萧乾押回出版社的时候,胡乱从家里抄了这么一箱子东西和书。接着就打派仗,也没顾得打开看看。几年后又原封不动地发还给我们了。萧乾紧张地对我说:“不要忘了最高指示——三五年再来一次,现在已七年了。趁早打发掉,免得又成为罪状!”我连看也没看它一眼,就听任他蹬上自行车。赶到王府井的珠宝店去把它三文不值两文地处理掉了。说实在的,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才相信头上悬的那把达摩克利斯剑总算消失了。我时常想,说不定哪一天,夹在某本旧书中的梁思成来信,会再一次露面。

1979年萧乾赴美参加衣阿华国际写作计划的活动,事后到各州去转了转。林徽因的二弟林桓当时正在俄亥俄大学任美术学院院长,他创作的陶瓷作品曾为欧美各大博物馆所收藏。林桓听说萧乾来美,就跑了好几个州才找到了萧乾——当时他正在几家大学作巡回演讲。1932年萧乾曾在福州英华中学教过林桓。阔别了近半个世纪的师生畅谈了一通。林桓表示很想回国讲学,为祖国的陶瓷事业出点力气。萧乾回京后,曾为此替他多方奔走过,但始终没有结果。

80年代初,萧乾从美国为梁从诫带来了一封费正清写给他的信。梁从诫住在干面胡同,离我所在的出版社不远,我顺路把信送去了。当年的英俊少年已成长为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我还看到了他那位在景山学校教英文的妻子和小女儿——她长得很漂亮,令人想起奶奶林徽因。告辞出来,忽然看见金岳霖教授独自坐在外屋玩纸牌。尽管那时他已八十开外了,腰背依然挺直。我告诉他,1946 至1947年,我曾旁听过他的逻辑课,而正式教我的是一位王教授。他不假思索地就把那位王教授的名字说了出来。林徽因和梁思成相继去世了,金岳霖居然能活到新时期,并在从诫夫妇的照拂下安度晚年,还是幸福的。

去年8月,我陪萧乾去看望冰心大姐。那是凌叔华去世后头一次见到大姐。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林徽因身上。我想起费正清送给萧乾的《五十年回忆录》中,有一章谈及徐志摩当年在英国怎样热烈追求过林徽因。我对大姐说:“我听说陆小曼抽大烟,挥霍成性。我总觉得徐志摩真正爱的是林徽因。他和陆小曼的那场热恋,很有点做作的味道。”

大姐回答说:“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十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

接着,大姐随手在案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十个字:

说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大姐回忆说: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事从北平去上海前,曾来看望过她。这两句话就是徐志摩当时写下来的。他用了“骷髅”、“磷光”这样一些字眼,说明他当时已心灰意冷。19日,徐志摩赶回北平来听林徽因用英文做的有关中国古建筑的报告。当天没有班机,他想方设法搭乘了一架运邮件的飞机。因雾太大,在鲁境失事,不幸遇难身亡。

正写到这里,梁从诫打来电话,由于萧乾适赴文史馆开会,是我接的。他说,15日晚上费慰梅给他挂来长途,告诉他费正清已于 14日逝世,委托梁从诫转告在北京的友人。我感到了岁月的无情: 又一位了解中国并曾支持过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美国朋友离开了人间。1987年1月我陪萧乾赴港时,曾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教授家里看到一部梁思成的英文遗著《中国建筑史图录》(据梁从诫说,其中“前言”部分,一半出自林徽因的手笔),那就是由于费正清夫妇的无私帮助,才得以在美国出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