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第2/4页)
1947年的清华校庆,由于是经过八年抗战,校友们第一次团聚,所以办得格外隆重。在大礼堂听了校长、来宾和校友的致辞后,我就溜到图书馆的小阅览室去翻阅旧校刊。林徽因的一张半身照把我吸引住了。她身着白衣,打着一把轻巧的薄纱旱伞,脸上是温馨的笑容。正当我对着照片上这位妙龄才女出神的时候,蓦地听见一片嘁嘁嚓嚓声,抬头一看,照片的主人竟然在阅览室门口出现了。按说经过抗日期间岁月的磨难,她的健康已受严重损害,但她那俊秀端丽的面容,姣好苗条的身材,尤其是那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依然充满了美感。至今我还是认为,林徽因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令人神往的东方美人。她的美在于神韵——天生丽质和超人的才智与后天良好高深的教育相得益彰。没想到已生了两个孩子、年过四十的林徽因,尚能如此打动同性的我,那么也难怪当年多情的诗人徐志摩会为风华正茂的她所倾倒了。她款款来到一张摊开在长桌上的一幅古画前面,热切地评论着。听说她经常对文学艺术作精辟的议论,可惜从未有人在旁速记,或用录音机把它录下来。由于她周围堵起了厚厚的人墙,我也仅仅依稀听见她在对那幅梅花图上的几个“墨点”发表意见。
我第二次看到林徽因,大约是1948年的事。在一个晚上,由学生剧团在大礼堂用英语演出《守望莱茵河》。我去得较早,坐在前面靠边的座位上。一会儿,林徽因出现了,坐在头排中间,和她一道进来的还有梁思成和金岳霖。开演前,梁从诫过来了,为了避免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他单膝跪在妈妈前面,低声和她说话。林徽因伸出一只纤柔的手,亲热地抚摩着爱子的头。林徽因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美感。我记起她是擅长演戏的,曾用英语在泰戈尔的著名诗剧《齐德拉》中扮演公主齐德拉。我在清华的那几年,那是唯一的一次演英文戏,说不定还请林徽因当过顾问,所以她才抱病来看演出呢。
1954年我和萧乾结缡后,他不止一次对我谈起1933年初次会见林徽因的往事。那年9月,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蚕》,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作品登在副刊最下端,为了挤篇幅,行与行之间甚至未加铅条,排得密密匝匝。林徽因非但仔细读了,还特地写信给编者沈从文,约还在燕京大学三年级念着书的萧乾到北总布胡同她家去,开了一次茶会,给予他热情的鼓励。使当时二十三的萧乾最感动的是,她反复说:“用感情写作的人不多,你就是一个。”萧乾还告诉我,1948年他从上海来北平时,曾去清华同林徽因谈了一整天。晚上在金岳霖家过的夜。1954年国庆,我陪萧乾到北大法国文学家陈占元教授家度假,我们还一道去拜访过我的美国老师温德老人。由于那时林徽因的身体已经衰竭,经常卧床。连她所担任的“中国建筑史”课程也是躺在床上讲授的。我们就没忍心去打搅她。
转年4月1日,噩耗传来,萧乾立即给梁思成去了一封慰问他并沉痛地悼念徽因的信。梁思成在病榻上回了他一信。“文革”浩劫之后,我还看到过那封信。1973年我们从干校回京后,由于全家人只有一间八平方米“门洞”,出版社和文物局陆续发还的百十来本残旧的书,我都堆放在办公室的一只底板脱落、门也关不严、已废置不用的破柜子里。一天,忽然发现其中一本书里夹着当年梁思成的那封来函。梁思成用秀丽挺拔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了两页。首先对萧乾的慰问表示感谢。接着说,林徽因病危时,他因肺结核病住在同仁医院林徽因隔壁的病房里,信中他还无限感慨地回顾了他从少年时代就结识、并共同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林徽因的往事,信是直写的,虽然是钢笔字,用的却是荣宝斋那种宣纸信笺。倘若是70年代末,我会把这封信看作无价之宝,赶紧保存下来。当时,经过“史无前例”的浩劫,整个人尚处在懵懵懂懂状态。我竟把这封信重新放回到那只根本不能上锁的破柜子里,甚至也没有向萧乾提起。记得大约同时,萧乾从出版社发还的一口旧牛皮箱子里发现了我母亲唯一的纪念物——周围嵌着一圈珍珠的一颗大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