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裳(第4/5页)

最后,不能不提到郑振铎。西谛是有名的藏书家,也喜欢写题跋。从他的题跋文中人们可以接触到他对书籍爱好的真挚的心。他在题记中经常会写下“大喜欲狂”、“为之狂喜”、“惊喜过望”这样的词句,只要与西谛相熟的,都会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到一本满意的书以后真实心情的写照,不是做作出来的。他为《天一阁抄本录鬼簿》所写的长跋,可以算做标本,原文已收入《西谛题跋》与影印本《录鬼簿》了。我在这里想介绍的是他的另一篇题跋。这是他自己手书上板的《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后面的一篇手写跋。此书刻成于一九三七年秋,共二十二叶。刻成后只印了少量的蓝印本。那木板就寄存在上海的来青阁书店里。书店的老板怕这篇跋惹祸,就把刻了跋的那块木板毁掉了,剩下来的二十一块木板却还在。抗战胜利以后,来青阁又曾用这旧板印过少量的蓝印本,但已经没有原跋了。我的一册是书友郭石麒所赠,还是宣纸的最初印本,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书口处两行的蓝色都已退掉,但字迹还清晰,现在就转录在这里。

余性喜聚书。二十年来,节衣缩食所得,尽耗于斯。于宋元以来歌词戏曲小说,搜求尤力。间亦得秘册。唯一书之获,往往历尽苦辛。有得而复失,失而复于他时他地得之者;有失而终不可复得者;有始以为终不可得,而忽一旦得之者;有初仅获一二残帙,于数月数年后始得全书者。盖往往有可害之奇遇焉。人声静寂,一灯荧荧,据案披卷,每书几皆若能倾诉其被收藏之故事。尝读黄荛圃藏书题跋记,于其得书之艰,好书之切,深有同感。二十一年正月,丁上海之役,历年友好贻惠之著述,与清末以来之印本,胥尽于一炬,而所藏他书,以别庋北平,获免于难。收书之兴,亦未少衰。五年来所获滋多于前焉。前夏举室南迁,藏书亦捆载而南。以所寓湫狭,将非所日需之图籍万数千册移储东区。不意今乃复丁浩劫,其存其亡,渺不可知。连日烟焰冲天,炮声动地,前方将士正出生入死,为国捐躯,区区万册图籍之存亡,复何足萦念虑,而歌词戏曲小说诸书,以藏于蜗居,独得幸免。抗战方始,此区区之幸免者,又安能测其前途运命之何若耶。唯中不乏孤本稿本,历劫仅存者。先民精神所寄,必不忍听其泯没无闻。爱竭数日之力,先写定所藏善本曲目如右。通行刊本千余种,均摒去不录。呜呼!书生报国,不徒在抱残守阙。百宋千元之弘业,当待好驱寇功成之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郑振铎跋。

这是一篇文情并茂的跋文。可贵的是,在一般藏书家照例要感叹唏嘘的场合,作者却表现了十分昂扬的气概。而这就正象他的为人,他就是这样一位热爱祖国文化典籍,生气勃勃,努力工作至死不息的人。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读书人语

读来真是饶有兴味!但不知一般人是否有兴趣、有耐心读完全文?兴味在于,一篇题跋,有知识、有历史、有掌故、有文采,还有书法;而有的题跋,将当时当地风景气候人物时事写入,更是“书外记事”、“题外作文”,令读者所得更多。文章中所引翁同龢与郑振铎的题跋,便是很好的例证。这两篇中,不但有关于这些书的前前后后种种故实经历,而且有当时的“形势”、时代的风云,又有写题跋人的心情意态,真是文短情长意深。确实是很好的散文。

黄先生的这篇文章也显出一种充分的学术散文的风韵。它未必一下子就那么吸引人,但却叫人愿意仔细品味。

如果把所有古今人的题跋蒐集起来,汇编成册,那将是一部多么好的“散文集”,又是学术史、版本学、目录学的著作呵。如果影印出版,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