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裳(第2/5页)

《老子全抄》一册,竹纸绿格写本。版心上有“聊尔编”三字。书衣有墨笔跋:

此先夷度府君手自点阅之书也。计其时尚为诸生。先人手泽,子孙当世珍焉。不肖男骏佳谨识。时辛亥孟春,已七十八岁矣。

夷度是祁承㸁,明代浙江著名藏书家澹生堂的主人。祁骏佳是他的长子,彪佳的哥哥。辛亥是康熙十年。乙酉清兵下江南,祁彪佳自沉死。祁家诸子图谋兴复故国,组织抗敌力量,被人告发,破家。澹生堂的藏书就在此时散佚了。那详情在黄梨洲和全谢山等人的著作中都有记载。祁氏诸子佞佛,骏佳尤甚,常常把家藏书籍随意送给和尚。不过一些先世手泽还珍重保藏在家里。这一本《老子全抄》和另一本《易测》,就因为是承㸁少年时的读本,保存下来了。这两书写手都极精,不象是抄书人的手笔,应是万历以前写本。卷中有朱笔、蓝笔圈点,是出于祁承㸁之手的。八千卷楼曾有澹生堂抄本《蝶庵道人清梦录》一卷,卷首有“旷翁(承㸁)题,男骏佳书”的跋语,就都是这一类的“澹生堂抄本”书。

这两行跋语,中间隐藏着一段残酷的斗争故事,但跋文本身却一些都不曾透露,这是当时政治情势下必然的产物。祁骏佳不象李清照,虽然逃来逃去,到底还在南宋的版图之内,所以还能畅所欲言地发挥家国之痛;这在祁氏诸子就不可能,他们只能“寄沉痛于悠闲”,说两句“淡话”。

清代著名藏书家留下的题跋是很多的。如何义门、吴尺凫、鲍以文、黄荛圃、顾千里、吴兔床、陈仲鱼、钱竹汀……,这里只是随手拈来,自然还有很多漏略。不过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他们都已将兴趣集中在版本、校勘上面,学术性的成份在他们的跋文中空前增大了。他们的劳绩是值得重视的。至今,在涉及版本目录之学时还不能不时时求教于他们的著作。这中间自然也有一二位是别有特色的。如鲍以文,他平生收藏、刊刻了大量的古书,但他并非完全是书呆子,他爱刻宋元人集,如汪水云的诗,这中间并不是毫无用意的。他也是个有风趣的人物,我有他所校的元人集,不只是卷中朱墨杂下,在每卷之后,还记下了何时、何地校毕此卷,还随手记下了气候、风物、人事……,是很有文学意味的随笔,较早的严虞惇也喜欢这样做,他在川江舟中读苏诗,每卷后的跋文,几乎就是一篇小小的游记,集在一起,就是一卷很好的出蜀日录。

黄荛圃也喜欢在题跋里记琐事,买书经过,书肆、书估、书价、藏家……,包括日常生活,都随手记在跋文里。虽然有些学者很不以这样的作风为然,加以讥笑,但我却喜欢读这样的题跋。他的题跋已经被搜辑汇刻为厚厚一叠,他曾经跋过的书的身价也被抬高到不可思议的荒谬高度。不管是怎样的破书,只要有他一两行题跋,就会身价百倍(其实百倍也不止),这则是很没有道理的。

我记起了二十几年前偶然得到一部《王注苏诗》,是万历刻本,是很普通的书,印本也很不好。不过这是翁同龢的批校本,从常熟翁家散出的,书中有许多跋语特别有趣,曾随手抄下,也至今不忘。这书先有虞山钱简臣的批语,翁常熟又借得严思庵的评本,用紫笔过录下来。翁的题跋是这样的:

光绪庚子四月朔,邑子翁同龢获观。

评点极矜慎,而于鄙意未尽合者。余粗疏任气,老将至而未知所裁也。雍正辛亥距今百六十六年,展卷兴感。龢记。光绪庚子五月。

光绪庚子首夏,得此书于邑中书估。有雍正九年钱公简臣批点,丹黄烂然,颇极矜慎。是年六月汪柳门侍郎由吴门寄示严思庵先生手批本,前后数过,最后为康熙五十年辛卯,则又在此评本之前廿年矣。钱公于严先生为乡里后进,而手眼各别,因以紫色笔移写严评并圈点于册内,以证吾虞诗派之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