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裳(第3/5页)

思庵先生古人之狷者也。其罢官居京师时,至于绝粮,得人馈青钱二千始济,非其人必不受也。余削籍归田,生计日迫,然犹有书画数箧、墓庐一区,仰愧先生多矣。龢记。

批本中题记,往往涂抹过半,意当日文字之禁严耶?卷末有味闲居士婆者,先生长子也。

庚子六月,北方有警,讹言纷然,回望神京,魂神飞越。此岂吾读书时耶?然舍读书又何为也。嗟乎,嗟乎!以庸流参大计,以华士谈诗书,以沾沾格律绳古仙之奇作,同一憾事!是月望,松禅。

自十六以后,无雨。几于流金烁石矣。余假箓卿侄舍以居,书室如斗,蚊雷轰然,临圈点毕,因记。六月廿九日。

在这十册书中,翁同龢用紫笔过录了严思庵的全部圈批,还在每一卷尾过录了有时长达数百千字的跋语,一色小行楷,这是翁氏晚年书法极好的代表作品。在这一切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几段题跋中透露出来他的内心活动。

翁同龢是光绪帝的师傅,人所共知的“帝党”。康有为就是经他的保荐得到重用的。一般都把他看做戊戌政变的重要人物。其实他在四月二十七日就被罢斥了,而变法的诏书是五月初一日才颁布的。翁罢相后并未出京,在西太后重新垂帘“训政”,杀了六君子以后,才来追究他保荐康有为的罪案,终于被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懿旨”中并有“毋许滋生事端”字样。据马叙伦记,“常熟循故事,月具文投地方官云,‘具禀奉旨驱逐回籍严加管束原任协办大学士翁同龢禀知:本月同标在籍并未滋生事端’云云,皆亲笔”(《石屋余渖》)。这大约就是“四人帮”横行时“思想汇报”之类花样的先河,不过比起清朝故事来,后者可是要严厉、紧张得多了。翁同龢幸而早生七十年,不但可以虚应故事地交差,还敢在旧书上白纸黑字大发牢骚,看样子他是并不担心抄家或追查“黑材料”的。翁同龢在乡下读苏东坡诗集时,正好是义和团起事的庚子年(1900)。他虽久已退归林下,可是还念念不忘“神京”,并痛骂“参大计”的“庸流”(我不相信这是他的自我批判),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自己是否就不是“庸流”,在当时却是有争论的。他的同乡曾孟朴就在《孽海花》里为他绘制了大体上颇为传神的画像。他和李鸿章是政敌,甲午之役,他是主战派的首领,与主和的李鸿章是对立的。不过他也并非什么值得佩服的政治家,并没有什么远见。充其量不过是平庸的“状元宰相”而已,不只是书生论政的典型,也是将派别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的人物。这在同时人的评论中是可以找到不少记录的。不过即使如此,他的那些题跋,依旧不失为有意义的文献。他的关心国事,自然也是不错的。

与翁同龢同时或少后,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题跋作者。如沈曾植,收入《海日楼题跋》中的藏书题跋,大半论及版本源流,应该归入学术性一类,不过他的文字写得好,有一些是可读的散文。他是“遗老”,文章中带有浓烈的遗老气与寒酸气,有时十分可笑。如后来成为“四部丛刊”底本的《中兴闲气集》和《河岳英灵集》,就是他的旧藏,但在影印时,他的题跋却被删去了。收入《海日楼札丛》的也不完整,查原书,在“甲寅三月……”之前是被灭去了“宣统”二字的。甲寅是1914,已在辛亥革命后三年了。沈曾植和其他一大群遗老,躲在上海的租界里,还在奉着“逊清”的正朔。又过了七年,许多遗老在“宣统辛酉正月万寿节”(按即溥仪的生日),又在沈的家里聚会,还在这两部书上写下了“观款”。遗老的名单是“冯煦、王秉恩、邹嘉来、余肇康、吴庆焘、朱祖谋、郑孝胥、王乃征、章梫、杨鍾羲、胡嗣瑗、陈曾寿、陈曾任、沈曾植”,共十四人之多。这些,在商务印书馆影印时,就都灭去了。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见原书,是不能发现这种有趣的差异的。从这里,我们又可以得到两条经验:一,一切影印本,不只是“四部丛刊”,都是靠不住的,多少总有些有意无意的删削、改动,作为历史资料,还不是可以完全凭信的。二,看来版本还是值得研究的,因为它有助于提供真实的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