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第6/7页)

然而,近几十年来,到生活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这一正确道路也有不少经验教训。有些同志下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却依然写不出作品或写不出好作品,下乡下厂,晃晃悠悠,时间过去,脑子还是空空的,没有反应。这是为了什么?我想,读一读沈从文的作品,我们就该感觉到感情对于一个作家的必要。沈先生不仅熟悉自己家乡的一草一木,那里的人们的作息生死,更重要的作者本人具有深切的对人民生活之爱,对家乡之爱,对大自然之爱,这一点爱是那么真切,那么纯洁,它能燃起读者无限的同情。由于作家带着火热的感情去爱土地,爱人民,他才能深入地同化在生活里,同那些贩夫走卒、普普通通的乡妇、船伕、士兵、苗女同其忧乐,同其对自己长期休养生息的一山一水怀恋赞叹。如果没有这一点拥抱着大地、拥抱着人民的深挚的爱,这样的文章是写不出来的。鲁迅先生对于他的故乡绍兴,老舍先生对于北京,也都非常熟悉,非常爱,但他们很少留给我们正面描写家乡的散文游记,他们主要是把自己家乡的山川人物作为背景去描写,而以虚构的故事为中心的(当然,沈先生也经常采用这个方法,例如《边城》)。现代作家中,像沈从文这样深刻地表达对乡土之爱的,还是少见的。文笔之美还是其次,感受之深则是主要的。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沈先生的这些作品,是三十年代的产物,他所表现的只是旧中国、旧风土和旧时代的人物,这些描写,总不免打上时代的烙印,因此文笔尽管很美,而感情却多少带点哀伤。他所描写的人物,尽管大多数是劳动人民,他们除极少数外,大都具备勤劳、吃苦、乐观、勇健的品质,但是他们身上还存在着几千年封建制度和山沟闭塞风气、军阀暴力统治下的落后愚昧;爱这些亲人的美好品性而怜悯这些人的缺点。“当我拿笔写到这个地方种种时,本人的心情实在很激动,很痛苦。”的确,他虽然把“山大王”写得很豪侠,对“吊脚楼”的妓女和水手写出缠绵的爱情,可是这都是蘸着悲悯的泪水写出来的。他的大多数小说和散文,总不免带着三千年前那个疯疯癫癫的楚人屈原的影子。似乎因为他也是楚人。后面他接着写道:“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藏又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一九四四年版《湘行散记·题记》)虽然沈先生那时还不太明白这个“未来”的实景是什么,他也不理解那时他的湘西同乡——我们的贺龙同志等,基于对未来的信心,不久即创出不朽事业。

可是,沈从文也创出了他自己的事业,那就是像《九歌》、《九章》那样把对国家、对人民、对乡土的赤诚,贡献给后来的人。

我第一次同郁风去拜望沈从文的印象至今犹新,那是五十年代初我们刚到北京不久,那时沈先生住在沙滩五老胡同,记得是由熟人先约了时间去的。小个子,眼镜里透出眯缝眼睛,见陌生人露出羞涩的笑容,说话声音低而清晰,带着湘西口音。话到投机,感情就跟着语言散花、像喷泉一样飘扬一室之中,使人感到生命之火闪闪发光。我把这位温良恭俭的学者,同他童年在家乡跟铁匠师傅比蟋蟀,跟野孩子赌博,十八九岁时跟几个当兵伙伴为了一个炮仗去打“镇关西”的形象一对比,不觉为之失笑。

第一次见面,沈先生就激动而沉静地对郁风回忆起一九二三年冬,郁达夫冒雪到北京湖南会馆去看他,这个青年沈从文,那时住在冰冷的小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钱,没有生炉子,没有棉衣,有一双冻僵了的手在写稿子。郁达夫一进门看见这光景,就先解下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他围上。然后同他一起去吃一顿饭,并把吃饭剩下的几块钱全都给了沈从文。这件事沈先生是经常回忆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