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第7/7页)

人对于世事常常有错误的估计,我自己最大的错误估计是对于沈先生,我那时坚信他在解放后仍然将继续写小说或在大学教书,谁知后来他却改了行,去历史博物馆当顾问,并且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在什么时候装满了一肚子的美术考古学知识,但是以后见面,我总是孜孜不倦的向他老人家请教这方面的知识。他告诉我汉代丝绸外销的路程、产地、质料、纹样,告诉我周以前已经有了带釉的陶器。告诉我洛阳出土五个带假发的唐代女尸,发式极美,可以看到唐代妇女化妆的考究,可惜出土时假发损坏了。殷周的一处墓葬,墓穴表层用各色土粉绘成花纹图案,可惜揭开时毁掉了。沈先生形容新出土的楚漆器纹样,战国玉器的雕工,洛阳博物馆陈列的汉壁画……总是带着悠然神往的心情说:“真美呀!美得简直叫你不可想象。”他提到这些先代遗产的时候,是那样欢喜赞叹,那样陶醉,那样心情舒畅,他涉想着这些文物珍品将如何对今后的中国文化艺术辉煌发展,起着作用,仿佛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作为一个有长远优秀文化的民族成员。

事物总是有反有正,正是由于这份幸福感,才带来了林、江一伙文物大破坏大掠夺给予沈先生的沉重创伤。在和朋友谈到这件事时,我总是说:如果沈先生不是那么对祖国文化艺术遗产的了解和热爱,而是一个对文物价值了无所知,对祖国文化漠不关心的人,他也就没了这份苦恼了。

事物也总是有赢有亏。我们这位五四以来具有影响的作家,由于从事“文物”,便没有生产“文章”。我说没有,那也是有点夸张的,其实一九六○年他还出版过一本主要是关于文物的散篇文集《龙凤艺术》。可是拿他三十年前的写作量——长篇和短篇小说、散文、杂文等等来比,那就等于没有。

可是沈先生对于这一点,他并没有介意——至少在表面上。他永远是兴致极高地谈他的美术考古。只要你识货,解放初期琉璃厂和其它地方的古董店甚至地摊、旧货店都很容易买到珍贵书画、文物、家具、古锦等等,沈先生就像着了迷一样去搜罗,搜罗得多,家里没地方放,就无条件捐给博物馆,这些珍物经过他手,最后“得其所哉”,这就是他精神上莫大的享受了。

“四人帮”以后,他还是兴致极高地去研究十多个考古专题,去参观秦俑、看马王堆那老太婆殉葬品。最近他来信,还谈到今年要到广东去看汉代玻璃,到福建看宋代纱衣,到景德镇去看一千多宋代戏剧瓷俑。

去年八月,那时齐燕铭同志还在医院,他给我一封信,让我去看一次沈先生。他关心他那本《中国服装资料》,信上提到这是敬爱的周总理生前让齐燕铭同志建议沈先生写的。这本书经过“四人帮”的文化大扫荡,就不必谈它的恶劣遭际了。最近,沈先生(他已经七十七岁高龄了)又兴致极高地把它整理出来,但齐燕铭同志也已经看不到它的出版了。

沈从文先生是否就永远忘记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了呢?并不。最近我同沈先生谈起,在国外,有一位研究他的文艺作品的学者得到了博士学位。沈先生羞涩地笑一笑,大拇指按着小指伸出手来,轻声地更正说:“三位了。

□读书人语

知人、知心、知文,才能写出如此美妙中肯的文章。作者为从文先生的老友,1982年我去香港永玉家,就看过从文先生偕作者诸人回故乡凤凰寻访觅踪的录相片,是永玉沿途亲自拍摄的。

作者从《烛虚》开篇,继而谈论《边城》、《湘行散记》、《湘西》、《从文自传》诸名著,还涉及老人晚年对美术考古的研究和贡献。

“生命是美的化身”、“生命的最大意义,在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而有些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的人,虽获得了“生活”,却丢失了“生命”,因而也就丢失了美。这是《烛虚》的灵魂。由于对湘西风物的熟悉,对家乡一草一木和人民生活的热爱,感受之深切,才能写出像《边城》等如此美妙的乡土文学。作者也指出了从文先生的局限性,认为他的作品不免打上时代的烙印,感情多少带点感伤。当是蘸着悲悯的泪水写出来的。 【单 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