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第4/7页)
他是多么懂得美、生命、社会和艺术家的关系的人。这些“独白”,打开了一个我从未进入过的境界,我非常羡慕这个人有这样好的一个脑子,尽管我自己那时已长期接触文艺,但我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几年以后,记得徐迟送了我一本他翻译的《华尔腾》——一位美国隐士的笔记,思想和风格,约略与此相类。但文笔逊其瑰丽。
沈从文先生那时在昆明,我和他还从未谋面,虽然我已读过他不少小说,但这本散文《烛虚》却给我以很深的印象。
然而,沈从文自己也清楚,发现了宇宙间存在美这一“抽象”,并不能就此解决社会的丑恶,不能消灭侵略、饥饿与人世的不平。相反,“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烛虚》在当时,也只能是烛照出美与丑的对比存在,哲人与庸俗世界的存在,而无法使现实世界接近美而消除丑,这就是疯疯癫癫的屈原之徒的哀寂,沈从文先生的大多数作品,在极美中也总带着悲悯,原因亦在于此。
生命的悲哀就在于不能不和生活互相依存!
二
从以上所引的文字看,文章的风格很像《庄子》,也像佛经,思想的哀艳处像屈原,句子美得像经过精雕细镂的琉璃瓶那样,光芒耀目,它是从哪里得来的?沈从文大概从小就是个“书香子弟”,是泡在书里长大的?
不!他自己的回答是:“是个乡下人。”
十四岁前是从不爱用功,爱看热闹,打架斗蟀的野孩子,二十岁以前,是在湘西一带小码头流浪的“拉兹”(虽然他还没像拉兹那样当过小偷,他大部分时间是当兵,当无业游民、旧军队的文书和税收员)。二十岁以后他在北平继续“打流”。他出生于湘西、黔北、川东交界的山区凤凰县。这个地方是苗族、土家族、汉族杂处的自治区,在他的家庭中,有土家人的血统。家庭世代出身行伍,祖父在清朝当过武官,父亲也当过级别不高的民国军官,后来破了产。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个民族、籍贯、出身和早年经历的文学家。
如果说:马克·吐温年轻时候也和沈从文有相似的经历(虽然时、地、社会背景不同,他们的文风全不相同),那么就是上帝给予他们一个与他们的身世非常不相称的头脑,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从出生到他第一次挟着铺盖让火车拉到北京前门车站为止,这二十年间,沈从文细致地领略自己祖国的一个偏僻地区的社会生活(十多年后,他在抗日战争初期,又回去过一次),他凭着爱和同情去看自己的乡土、亲人、士兵、农妇、水手和勤劳爱娇少女。他迷恋那些河市、山城、荒邑、小镇的码头船筏,缆火楼灯。他熟悉所有士兵、铁匠、纤夫、店主、舵工的生活作息,悲欢喜怒,撒野抒情。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每一个人都显出性格,具有灵魂,使人感到是活生生的真人。由于他对这些人如此熟悉,如此热爱,他善于用这些工、农、船户自己的语言神态,入木三分地去表现他们的身份、性格。他以悲悯的心情去描写土匪豪霸愚蠢和“英雄”交错的行径,描写江边吊脚楼上妓女的皮肉生涯。他对于一个摆渡人的小孙女爱情的不幸写出叙事诗般的故事(《边城》)。“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按指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毕的业。我对湘西的认识自然较偏于人事方面。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幼贵贱,生死哀乐种种状况,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较多。”(《湘西·题记》)凡是读过沈先生的《边城》、《湘行散记》、《湘西》、《从文自传》等作品的人,都为他那情致缠绵的乡土之爱所陶醉,使人觉得这里的芸芸众生,既是非常可爱,又非常可悯。这就是五十年前旧中国的缩影。是作者掬出自己对土地、对人民的至诚,写出来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