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第4/5页)
“你老哥不是种田的吧?”
那汉子把脸背着我,站直身肢抹一抹额上的汗,低声回答道:
“我是没法,先生。”
当时我找他谈了许多话。他只是很简单的回答我,脸老是不肯朝我看。他告诉我他原是做布店的,在那布店里做完学徒后,管了五年账。现在失业三年了。在家里赶了一年牲口,此刻又租了几亩田耕种。并远远指着北头山坡下的一块繁茂的桑树林,说那块桑树地是他自己的产业。在往年,或是自己养蚕,或是把桑叶卖给人家,很有一笔进款。这连着几年,这块桑地却变得一文钱都不值。那些密密丛丛的肥大的桑叶只好连枝丫剪下来,晒干了,当柴火烧。把桑树砍掉,种别的东西呢,心里又不忍。因之比如猴子拿了块姜,吃也吃不得,丢又丢不得。他说他有娘有老子,两个弟弟,四个孩子,连同妻和自己一家有十张吃饭的嘴。
这个人的印象留在我脑子里,十分深刻。因为在我们家乡,店伙失了业,为生活所迫,降而为农人或他种苦力的虽然非常多;但是比较上级一点的,如司账大朝俸之类,则因平时摆惯了体面的架子,过惯了上等的生活,离开店后,一则碍于身分,二则限于体力,事实上却没法改行当。差不多九十九是变卖祖上遗留的一点产业过活,寄生在娘和妻的身上过活。等到很少一点产业顷刻之间廉价卖完了,娘和妻也再担负不起了的时候,自己就已慢慢变成地痞流氓或乞丐了。如今这个人显然是个上等店员,可是却跌得下身分,吃得苦,马上租了田耕种,真叫我有点诧异。那次回家后,我把这事当做一件新奇的事似的谈给我的朋友们听。
现在这个人竟到我家作了伙计,更是我料想不到了。当时我十分兴会。我问他怎么又不种田了?
三驼子只是凄苦地笑着,忸怩地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对我慢慢说了。
“大先生,做做鹅,又做鸭,怎么行。我也是没奈何,弄着试试的。说起来,真倒霉!我歇生意的时候,我积了二十多块钱。那时候前途茫茫,二十多块钱够得吃几天饭?我就打算弄个营生做。几个同事劝我贩烟土。……那个事不说我外行,没法入得门;就是入了门,官厅里一记竹杠敲过来,我就吃不住。——我后边又没个靠壁山,我又没个夤缘大交情——这笔发财的生意我不想。我买了一只毛口骡。心想给人家驮驮货,也不过跟着走走路,不算是苦交易。那晓得骡子买到家,谷子吃了我好几担;生意呢,是和尚拜丈母的年!满街打听,求公公,拜婆婆,弄得一笔生意了,汗一把水一把的把货给运好了,——不给钱!今天讨,回明天!明天讨,回后天!这不是说笑话!我看看不对劲,硬起心肝把骡子过了手。二十一块钱买进来的,十四块钱卖出去。贴了七块现本不算数,白吃了我一家几个月的粮,憋了我一肚子的气。”
说着我又笑了起来。
“那你打错算盘了!;我说你是做布店的呀。你为什么不做你的本行当?你为什么不弄个货郎担子,摇摇大鼓?你望着街上没生意,那个店铺肯进货?你买骡子做什么?”
“大先生,你这是外行话。货郎担子更没生意呢!说起这事来,我也有个笑话,我在店里最末的那年,店里已经没指望了。我想我老是坐在账桌上,怎么行?我说我也要练练,我要出担子。我在一个同事处学大鼓。——不要看大鼓这东西,学起来可不易。一个点子摇错了,人家就可以抢你的鼓。越是这种世界,这门江湖饭就越发不容易吃。——我学了十来天大鼓。记得第一天,从南乡摇到西乡,心里有点怕,腿也不抵用。天亮摇到黑。你说卖了点什么!三粒白壳纽扣,一只针环,四两白绵线。大先生,摇大鼓的比买东西的多好几倍!做布店的歇了生意,就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