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能带我回家吗?”(第6/7页)
我确信,尽管父亲已经忘记很多旧事,对于还记得的部分,肯定也只能用最有限的言语形式将其表述出来,但他的大脑活动依然存在。我想,我可以将这种大脑活动称为“日常生活之下的生命活动”。父亲丧失这部分语言功能,进入一种类似“迷梦”般的状态[1]后,我曾就此询问过他的一位医生。医生认为,虽然按其本性,那些记忆、情绪和弥散的念头都毫无定性地自由浮动,但它们都潜藏“突变性质”[2],在某些时候,可能被外界刺激,或大脑某部分神经元自发的电活动刺激激活。
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旁人一再劝告我说:父亲突然提起某位家庭成员时,只要我提出正确的问题,或说出某个能激发他联想的单词或短语,都有可能在他那个迷雾般无规律的记忆王国中,唤起一段不连贯的记忆或某些记忆片段。
比如,父亲提到他的父母、妹妹和兄弟,并说出祖母的名字“丽贝卡”后不久,我便有计划地向他提起祖父。因为自从搬入疗养院后,他并没怎么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那样,父亲称祖父为“爸爸”。于是,我一提到有关“爸爸”的某事,他立刻笑容灿烂,毫无迟疑地答道:“他曾教过我如何缝纫……”
对于其他人,至少对于其他不熟悉父亲的人来说,这个答案或许显得相当令人费解,但我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1993年或1994年,是他依然跟祖母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一天晚上,我曾问过他祖父早年在美国的生活情况。虽然如今的他偶尔需要母亲的帮助,才能还原当时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但那一夜,他对此给出了十分详尽的答案。当时,我还拿出了一叠纸。因为要跟上他的语速并不容易,所以他发现我有未写完的句子时,还会停下来复述一遍。
他详细地解释说,尽管祖父抵达波士顿的时间比祖母早两年,却没能以一个裁缝的身份建立起经济独立的“根据地”,反而被迫进了一家缝纫厂,当起“熨烫”计件工,干些协助其他裁缝的活儿。直到祖母到来,开始强势插手此事,并运用她绝佳的金融天赋,才帮助祖父开了自己的裁缝店。
“他坐在桌旁,用一台别人送他的脚踏缝纫机工作。那是一台辛格牌缝纫机。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他曾花时间教我如何使用它。”
那时候,祖母开了间小店,卖牛奶和其他杂货。父亲说,又过了几年后,“他们攒够钱,爸爸就把裁缝店变成了一家服装店”。那时,父亲已经十二三岁了。他记得,放学后,他得去服装店帮忙,以便让祖父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段时间通常是下午4点至5点。祖父会趁此机会,回家早早地吃完晚餐,然后回到店里一直工作到晚上9点。父亲说,有时,祖母周末也会叫他到店里帮忙。
他说,祖母从不会叫他哥哥到店里帮忙,因为她觉得哥哥是家里的“学者”,所以不用承担会分散其学业的任何家务。我曾问过父亲,祖母这种似乎更偏爱他哥哥的做法,是否会引起他的怨恨。
“你知道妈妈那个人,”他回答道,语气中并无怨恨,反而显得不以为然,“家里没人敢跟她争辩什么。”
此外,他说:“我喜欢服装店,喜欢看那些劳动人民进来买冬天工作所需的厚重长靴、长裤和毛衣……”而且,像复活节等假期前的周末一样,“附近的女人们都会涌进店里,寻找漂亮的裙子和袜子,以及在南波士顿任何庆典中尤其不可或缺的各色装饰帽”。
一个周六,店里来了两位“衣着暴露”的“迷人女士”。他忘了祖父是否有试衣间,但那两位女士似乎并不介意在陌生人面前试穿裙子或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