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能带我回家吗?”(第5/7页)
情况真是变得十分特殊。尽管他们或许曾跟父亲十分亲密,我却并不认识他们。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但我的确认为他们的出现是一种侵犯。
结果,那并非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他们虽围坐在父亲身边,言谈间却好似他并不存在,或听不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交谈。有一刻,一位坐在沙发右侧的女士突然提高声音,冲房间对面的我说:“乔纳森,真到了那一刻,我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你父亲能陪你那么久,真是很幸运。失去他你肯定会很难过。葬礼后……”
她的这些话让我浑身一哆嗦。她坐的位置离父亲只有几英尺。那一刻之前,父亲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压根儿没注意众人的谈话;然而,那些话一出口,他突然抬头问了句:“有人在说葬礼?”问这话时,他没有冲着那位女士,而是冲着房间里的所有人。
听到他这么说,那位女士似乎非常吃惊,仿佛直到此刻,她才首次意识到她谈论的是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大活人。但那时,伤害已经造成。我站起身,走到沙发前,抚上父亲的肩膀,等他转过身后,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爸爸,人们总会说些他们自己都不理解的蠢话。”之后不久,那些人便都离开了。而他们的离开,似乎压根儿没有引起父亲的关注。
母亲和其他几个人又待了一会儿,分别之际,母亲吻了吻父亲的额头,喃喃地念了声:“哈里,亲爱的……”开车送她回城里时,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因为有人提到葬礼而不安。那女人的声音那么大,我非常肯定,母亲一定听见了那些话。
后来,露辛达告诉我,让父亲不安的不仅仅是那些话,还有那些客人“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要知道,他们在那儿时,父亲几乎也一直在那儿。这点我也注意到了。他们说话的模样,好似父亲已经退化成一块沉默的石头,既没有感情,也无法感知周遭的一切。
露辛达还说,他们偶尔也会用某种十分做作的腔调直接跟父亲说话,仿佛正在进行某种虚假的对话一般。很多人都会用这种方式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交谈。越过他们,而非直接对他们说话的情况也十分常见。少数医生也曾无视坐在我们面前、一脸困惑的父亲,直接对我说起他的精神状况,并使用诸如“感情缺失”“对刺激做出反应的能力下降”等描述。
“事实上,”有一次,露辛达对我说,“我更喜欢真实地对待一切。我不喜欢跟病人胡说八道,就像我不会对疗养院之外的人胡说八道一样。我尽可能多地跟你父亲谈话,但采用的交谈方式,跟与你、我的孩子和朋友们交谈时并无两样。我觉得,我要是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从不向他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那就是在侮辱他的尊严。更何况那么做也是十分无趣的。你父亲认识那么多有趣的人,而让他这样的人感到无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和西尔维娅与亚历杭德罗一样,她也拒绝用疗养院常见的安慰之语(跟比自己年长的病人交谈时,很多人都会采用这种说法方式),或那些念经似的可怕腔调,让父亲的意识更加迟钝,或低估他可能具备的反应能力。
和父亲相谈甚欢时,露辛达尤其擅长激发我所说的那种纯粹的快乐。如此一来,她不仅让父亲有幸一窥真实的世界,还能驱走在阴暗氛围和认知惰性下,很多公共机构都会产生的那种似在半睡半醒间的沉郁感。她喜欢在他眼中看到生命的火花,看到诙谐之光和喜悦之色。所以,这也是听到有人当着他的面谈论葬礼时,她会如此生气的原因。
如之前的数年一样,这一年(2001年),父亲只要提到童年中的某些事,哪怕只稍微提及,我也会尽力观察或提出一个问题,希望能借此激发出更多他对那段往事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