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3/4页)
我唱够啦——我
搁下鲁特琴。
歌声转眼即终止,
宛如轻盈的阴影飞驰,
在红苜蓿上消逝。
我唱够啦——
我搁下鲁特琴。
我曾像画眉清晨啁啾在蒙着朝露的枝头;
而今我已喑哑。
我像只红雀感到疲倦,
因为我已唱尽唱完;
我已度过了歌唱的时日。
我唱够啦。
我搁下鲁特琴。
玛丽亚再也忍不住啦,就匆匆赶到炉灶前,用碗盛了一夸脱汤,拿勺子在锅子里兜底一舀,把锅里大部分的碎肉和蔬菜都盛在碗里。马丁打起精神,坐起身来,一边一匙匙地喝,一边叫玛丽亚放心,他没有说梦话,也没有发烧。
等她走了,他伤心地坐在床沿上,肩膀下垂着,一双没光彩的眼睛四下直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到末了,有一份当天早上寄来的、封套被撕破了、没人理睬地搁在那里的杂志,像一道光芒似的直射进他那黑洞洞的头脑。他想,那是《帕台农》,八月号的《帕台农》,上面一定载着《蜉蝣》。要是勃力森登在这里看到它,那多好啊!
他翻开杂志,陡地顿住了。《蜉蝣》被当作特稿处理,前面附着华丽的题花,还有比亚兹莱式的花边装饰图案。题花一边是勃力森登的相片,另一边是英国大使约翰·瓦留爵士的相片。编者前言中引用约翰·瓦留爵士的话说,美国根本没有诗人,因此《帕台农》这次刊出《蜉蝣》,就等于说一声:“好,你瞧这是什么,约翰·瓦留爵士啊!”前言中把卡特莱特·勃鲁斯称为美国最伟大的批评家,提到他曾经说过,《蜉蝣》是美国历来最伟大的诗篇。最后,编者前言中说:“关于《蜉蝣》的优点,我们尚未作出完整的评价;也许我们将永远无法作出。然而我们读之再三,对作者的用词遣句惊奇不置,无法理解勃力森登先生从何处得来这种词汇,并如何连缀成章。”下面刊出了这首诗。
“幸亏你已经死了,勃力斯老兄啊,”马丁喃喃地说,让那本杂志从两个膝盖之间滑下去,掉到地板上。
这件事真浅薄、庸俗得叫人恶心,但马丁无动于衷地发现,自己感到的恶心可并不十分厉害。他恨不得发一下脾气,可就是连发脾气的劲头都没有。他太麻木不仁了。他的血液凝结了起来,已经不会随着迅猛的浪潮般的愤慨情绪加速流动了。说到头来,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这件事跟勃力森登所谴责的资产阶级社会里的一切还不全是一个样!
“可怜的勃力斯啊,”马丁思量道,“他永远不会原谅我啦。”
他使劲振作起来,找出一只过去放打字纸的盒子。他翻了一下里头的东西,拣出十一首他朋友写的诗。他把它们竖一撕,横一撕,丢在废纸篓里。他懒洋洋地撕,撕完后坐在床沿上,茫茫然地冲着前面望。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到末了,本来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水平的白线。真是奇怪。可是,他愈朝它打量,它就愈显得清楚,他这才看出原来是一道珊瑚礁,在太平洋的白浪里冒着水汽。他然后看出这道白浪里有一条小小的独木船,一条装着舷外浮材的独木船。他一看,船梢上端坐着一个紫膛色皮肤的天神般的青年,围着鲜红的缠腰布,划着一把桨,一闪一闪的。他认识这个人。他是酋长塔蒂的小儿子摩蒂,而这里正是塔希提岛,在这道冒着水汽的珊瑚礁的另一边,横着一块美丽的土地帕帕拉,和坐落在河口的酋长的草屋。这是黄昏时分,摩蒂打了鱼归来。他在等待大浪,预备乘着大浪,驾船越过这道礁。跟着,马丁想象自己跟过去时常干的那样,坐在独木船船头上,使着一把桨,只等摩蒂吩咐,乘一股碧玉峭壁般的大浪在他们背后一掀起来,就拚命地划。跟着,他不再是旁观者了,自己也坐上了那条独木船,听摩蒂大喝一声,两人就拚命地划,在汹涌的碧玉般的陡峭的浪峰上飞驰。船头下,海水嘶嘶地叫,好像喷嘴喷气时的声音,空中满是飞溅的浪花,只听得一阵隆隆声,一阵回响了好久的咆哮声,于是独木船就在礁湖的平静的水面上漂流了。摩蒂笑笑,抖掉溅到眼睛里的海水,两人一起把船划到碎珊瑚铺成的海滩边,那儿椰子树丛里,塔蒂的草屋映着落日余晖,显得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