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6页)

他一方面千方百计想跟罗丝会面,另一方面又明白从北奥克兰走好长一程路到她家,再走回来,未免耗时太多,因此情愿当掉那套黑衣裳,把自行车留在手边。自行车使他可以锻炼身体,可以省下不少时间来写作,并且照样可以去看罗丝。一条齐膝盖的帆布短裤和一件旧毛衣,就是一套很像样的自行车装,这一来,他可以跟罗丝在下午一起骑车兜风了。再说,他不再有机会时常在她家里跟她会面,因为摩斯太太正在那里全力进行她那招待客人的活动。他在那里碰到的高贵人物,不多久以前还是他一心仰慕的对象,如今可叫他厌烦了。他们不再高贵了。由于生活艰苦,灰心失望,专心工作,他情绪紧张、脾气急躁,于是这班人的谈话使他冒火。他的自负未始没有正当的理由。他拿看过的书本上那些思想家的头脑,来衡量他们的狭隘的头脑。他在罗丝家里,除了考德威尔教授以外,没有碰到过一个思想博大精深的人,可是他在那里只碰到过一次考德威尔。说到旁人,那可全是帮笨蛋、饭桶,浅薄无知而又见解独断。叫他吃惊的正是他们的无知。他们到底怎么啦?他们把受到的教育搁在哪儿呀?他们所接触到的书本,也就是他所接触到的那些。他们怎么会从书本上没有学到一点儿东西呢?

他知道世间的确有思想博大精深的人,有见解深刻而明白事理的思想家。他从书本上找到了证明,这些书本教育了他,使他超出了摩斯家的水平。他还知道,世间找得到比摩斯家那个圈子里的人更高明的有才智之士。他看过描写上流社会的英国小说,从中看到了几眼男男女女讨论政治和哲学的情景。他还在书中看到大都市里的沙龙,这甚至在美国也有,艺术界和思想界的人士在那里会聚。过去,他真傻,竟然以为凡是工人阶级以上的衣冠楚楚的人士全是智力过人、富有审美力的。他原以为,教养和硬领是分不开的,他还受了蒙骗,以为受了大学教育就等于学术精通。

啊,他要奋斗下去,一步步往上爬。他要带着罗丝一起前进。她是他心爱的人,他深信随便到哪里,她总会出人头地。他明白自己被早年的环境绊住了腿,如今他也看出,她也同样受环境的累。她一直没有发展的机会。她父亲书架上的书本、墙上挂的油画、钢琴上弹出的乐曲——这一切大不了是些华而不实的空排场。说到真正的文学、真正的绘画、真正的音乐,摩斯家和他们的同类可一窍不通。再说,比这些东西更重大的还有生活,他们对生活可一无所知,真是到了愚蠢不堪、不可救药的地步。尽管他们在思想上倾向于唯一神教,戴着保守的开明思想的面具,他们还是落后于解释万物的科学有两个世代;他们的思想方法是中世纪式的,他们对人生的基本事实和对宇宙的基本事实的看法,在他看来,是形而上学的,这种看法,说它历史短吧,跟历史最短的种族差不多,说它历史长吧,可跟穴居人差不多,甚至还要长些——就是这种看法,使早先更新世的猿人惧怕黑暗;使早先的希伯来野人迫不及待地用亚当的肋骨来化成夏娃的肉身,使笛卡儿从他自己渺小的自我出发,设想出唯心论的宇宙体系;并使那位著名的英国教士用讽刺的言论来抨击进化论,讽刺得那么尖刻,当时马上博得一些人喝彩,可是使他的名字成为历史上一个遗臭万年的污点。

马丁这样想着,还继续想开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碰到的那些律师、军官、生意人和银行经理,跟他认识的工人阶级分子之间的不同,跟他们吃的东西、他们穿的衣裳、他们住的地区之间的不同是可以等量齐观的。当然啦,他们都缺少另外一些东西,那是他在自己内心里和书本上都找得到的。摩斯一家人使他看到,他们的社会地位充其量能培养出什么样的人来,这并没有给他什么深刻的印象。他自己是个穷光蛋,是个听命于债主的奴隶,然而明白自己要比在摩斯家碰到的那批人来得强;这还不算,等到他把自己仅有的那套像样的衣裳赎了出来,他就会像一个生活的主宰般在他们中间走动,感到坐立不安,觉得受了羞辱,跟一个君王被迫和牧羊人一起生活时的感觉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