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怎么啦,”马丁责问。“有话就说吧。”

“我那扇门还是上星期新漆的,”希金波森先生一半发牢骚、一半威吓地说。“你不是不知道,工会规定的工钱要多少。还不小心点儿。”

马丁本想回答,可是再一想,还不是白费口舌!他把眼光从这个卑鄙不堪的人身上,移到墙上一幅五彩石印画上。这幅画叫他吃了一惊。他一向喜欢它,可是如今看来,好像他还是第一回看到它似的。这幅画真庸俗,正是这么回事,跟这屋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一样。他回想到刚离开的那所屋子,于是又看到那些油画,接着,又看到她,一边跟他握手道别,一边带着柔媚动人的神情瞅着他。他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了眼前的伯纳德·希金波森,直到这位绅士先生责问道:

“见了鬼不成?”

马丁清醒过来,朝这双讥诮、刻毒、怯懦的圆滚滚的眼睛一望,于是像出现在银幕上似的,眼前陡的出现了这位主人在下面店堂里做生意时的眼睛——那双自满、油滑、谄媚的奉承人的眼睛。

“对,”马丁回答。“我见了一个鬼。明儿见。明儿见,葛特露。”

他动身走出屋去,邋遢的地毯上有一道缝脱了线,把他绊了一下。

“别把门儿砰地关上,”希金波森先生警告他。

他感到血管里鲜血热辣辣地蠕动着,可是按捺住了,随手轻轻带上了门。

希金波森先生对他老婆得意洋洋地望着。

“他喝了酒,”他压低了嗓门嘶哑地说。“我早跟你说过他会喝个醉的。”

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的眼睛怪亮的,”她承认,“他脖子上没有硬领,出去的时候可戴着。可是,也许他只喝了一两杯吧。”

“他站都站不住啦,”她丈夫一口咬定说。“我留心看着他。他不会好好儿走,不绊脚不成。你自个儿也听到的,他在过道上差一点摔了一跤。”

“我想那是给爱丽丝的车子绊了,”她说。“他在暗里看不见。”

希金波森先生开始扯高嗓门,怒火也上升了。他整天待在店堂里,抹杀了自己的个性,要等到晚上,跟一家人一起的时候,才恢复本来面目。

“说真的,你这位宝贝兄弟喝醉啦。”

他的声音冷酷、尖刻、干脆,他的嘴唇发起音来斩钉截铁的,像机器上的印模,把每个字盖上一个印。他老婆叹了一口气,可还是不做声。她是个身材肥大的妇人,老是穿得邋邋遢遢的,被她自己那笨重的肉体、她的家务和她丈夫弄得老是疲乏不堪。

“说真的,这是打他爸爸那儿遗传来的,”希金波森先生又数落起来。“他也会那么死在街头的。这你也明白。”

她点头,叹气,还是只顾缝着。他们俩一致同意,马丁喝醉了酒回家来。他们天生不懂得美,不然的话,他们就会明白,这双亮闪闪的眼睛和这张红通通的脸蛋,说明了青年人破题儿第一遭尝到了爱情。

“给孩子们一个好榜样,”希金波森先生在他老婆一手造成的、自己深恶痛绝的静默中突然哼着鼻子说。有些时候,他简直巴不得她肯多顶自己几句嘴。“要是他下回再喝醉酒,他就得滚蛋。懂吗!我不愿容忍他这一套鬼把戏——灌饱了老酒,‘腐蚀’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希金波森先生喜欢这个字眼儿,这是他词汇里头的一个新词,还是新近从报上的专栏中物色到的。“正是这么回事,‘腐蚀’——没别的说法啦。”

他老婆又叹了口气,伤心地摇摇头,继续缝着。希金波森先生又看起报来。

“上星期的伙食费,他付了没有?”他从报纸顶上开了一炮。

她点点头,接着说:“他还有点儿钱呢。”

“他什么时候再出海去呀?”

“我看,要等他花光了工钱吧,”她回答。“他昨儿上旧金山去打听过一条船。可是,他眼下手头还有钱,因此挑三剔四的,不肯随便跟哪条船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