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他晃晃荡荡地走着,像个醉汉,狂热地直咕噜:“天哪!天哪!”

街角上有个警察怀疑地打量着他,跟着留意到他走路一摇一摆的,像个水手。

“你这是哪儿喝的?”警察责问道。

马丁·伊登回到大地上来了。他好比一种流质的有机体,会迅速地适应环境,随便什么角落也好,裂缝也好,都流得进,装得满。被这警察一叫,他马上回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明白地了解眼前的情况。

“真妙,可不是?”他笑着回答。“我不觉得自己讲出声来了。”

警察的判断是:“你等会还会唱歌呢。”

“不,不会的。劳驾借个火,我就搭下一辆电车回家。”

他点上了烟卷,说了声再会,就继续走去。“这一下不把你弄糊涂了吗?”他低声叫道。“这老巡当我喝醉了。”他微微一笑,思量起来。“我看我当真醉了,”他又说,“可是我就不信,一个女人的脸蛋儿会叫我醉。”

他在电报大街上搭上一辆往伯克利的电车。车上满是年轻人,在唱歌,时不时还大声喊着大学拉拉队的口号。他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全是大学里的男生。他们跟她进的是同一家大学,跟她的社会地位是相同的,可以跟她结识,高兴的话,每天跟她见面都可以。他奇怪他们竟不想这么做,这天晚上,情愿到外边来寻欢作乐,不想跟她待在一起,跟她讲话,围着一个圈儿,坐在她身边,崇拜她,爱慕她。他愈想愈远了。他看到有一个年轻人,眼睛细得像条缝,嘴唇往下耷拉着。他想,这家伙准是个坏蛋。在船上,他会是个小偷,牢骚鬼,搬弄是非的人。他,马丁·伊登,可就比这家伙强。这一想叫他高兴起来。这似乎把他拉得更靠拢她了。他开始拿自己来跟这批学生作比较。他想到自己那肌肉结实的体格;相信就体力来讲,自己比他们强。可是他们有一脑袋的知识,使他们能够讲她的那套话——这一想可叫他泄气了。然而头脑是派什么用处的呢?他激动地问。他们所干的事,他也会干。他们一向从书本上研究生活,他呢,却一向在忙着生活。跟他们一样,他也有一脑袋的知识,尽管这是另外一种知识。他们中间有多少人会把短索打一个死结、会掌舵轮或者当瞭望呢?他的一生展现在他面前:一连串的惊险、英勇、磨难和苦干的场面。他记起了自己在学习如何生活的过程中碰到的种种失败和困难。不管怎么样,他至少在这方面是有一手的。有一天,他们也不得不开始体验生活,像他过去那样亲身经受磨炼。好啊!等他们忙着这么干的时候,他可以从书本上去学生活的另一面。

电车穿过奥克兰和伯克利之间那个疏疏落落地散布着住房的区域,他留心着找一幢熟悉的二层楼房,它的门面上横挂着一块冠冕堂皇的招牌:希金波森零售店。马丁·伊登在这街角上下了车。他抬头对招牌瞅了一会儿。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这几个字样,还有另外的意义。从这几个字样里,似乎跳出来一个卑鄙吝啬、自高自大、见不得人的小人物。伯纳德·希金波森娶了他的姐姐,因此马丁对他认识得很清楚。他用前门钥匙开门进去,爬上楼梯到二楼。他姐夫就住在这儿。伙食铺子在楼下。空气里有一股烂蔬菜的气味。他一步一摸索地穿过过道,不知他那不少外甥和外甥女当中的哪一个在那儿搁了一辆玩具车,使他绊了一下,直撞在一扇门上,响亮地砰的一声。“这小气鬼,”他想,“真吝啬,都不肯花两分钱点点煤气灯,免得房客们摔断脖子。”

他摸到了门把手,走进一间点着灯的屋子,他姐姐跟伯纳德·希金波森坐在里头。她在补他的一条裤子,他呢,瘦削的身子占着两把椅子,脚上穿着双破旧的便鞋,在第二把椅子的边上挂下来。他正在看报,从报纸顶上对马丁望了一眼,露出一双阴沉、不老实而咄咄逼人的眼睛。马丁·伊登一看到他,总免不了感到一阵厌恶。他猜不透他姐姐看上了这个人的什么地方。他觉得此人十足像条害虫,心里老是激起一股冲动,恨不得把他一脚踩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他的脸揍得稀巴烂,”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就暂时不去难为他了。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活像黄鼠狼的眼睛,这会儿正抱怨地望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