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第2/10页)
的的确确,他恨明爱华无疑,即便现在,他也没有考虑过宽恕她的可能。然而他更明白,走遍翡冷翠每一座桥,画遍金三角每一朵花,最后在梦里索绕不去的,仍是祟明岛上的波光掠影。
和陆茗眉相伴的三年时光,仿若籍谈人生里唯一一丝微弱的光亮。
在此之前,由那往后,所谓人生,不过行尸走肉。
他顽固的父亲,用十五年的光阴,终于接受自己儿子并不适合成
为一名将军的现实。而在此之前,程松坡所感受到的全部父爱,不过是父亲对他画画这唯一的兴趣,所表现出来的愤怒、谩骂和责罚。
程松坡记得,父亲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生于斯,长于斯,将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用你的生命扞卫这块土地。
父亲的书房里总挂着一幅地图,比学校课本上粗糙劣质的地图要精致许多。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是这块叫"满星叠"的土地,生了他,养了他。
立正稍息,负重长跑,近身搏斗,远程射击……一次做不好,马鞭就会落下来。
程松坡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一切,厌恶深夜袭击的缅甸政府军,厌恶逃难流亡式的搬家,厌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在学校操场的炸弹,厌恶一心要训练他做将军的父亲。
偶尔也有几个黄昏,父亲独自靠在书房的藤椅上,微眯看眼,用极虏诚的态度,品尝下属从黑市上为他买来的茶叶。
那样的时候,父亲会指着地图上东北方向没有绘出来的土地,告诉他那里是他们的家乡。
家乡的茶园,郁绿葱龙,漫山遍野的油然绿意,从山顶蔓延到天上。
家乡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灿,天边的苍茫云霞,都染上澄璧的金边。
家乡是最美的桃花源。
程松坡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他只见过灿若云霞茧撼粟花开。
究竟有多美呢?他问父亲,比满星叠的罂粟花还美吗?
比罂粟花还美。
父亲神情陶醉,说,最美的罂粟不在满星叠,不在掸邦。
父亲说,最美的罂粟叫虞美人,开在家乡莽莽苍苍的河谷旁。
父亲说,最香的茶叫整源茗眉,种在家乡层层叠叠的梯田上。
父亲是个很奇怪的人,在离开他之前,程松坡从未读懂过他。父亲的属下、学校的老师、同学的父母……人人都说,程将军是世上最宽和的人,程将军一心为公,程将军是掸邦的救星。
程松坡心里,父亲却是个严厉的符号,程松坡尊敬他、畏惧他。
只有那样的落日黄昏里,程松坡才发现,扬着马鞭厉声呵斥他的父亲,居然会醒醉于清淡裳绕的茶香里。
他知道,父亲和他一样,从未到过那油菜花开的家乡。
回不去的家乡,叫故乡。
程松坡相信他父亲至少是个好人,他和满星叠的掸邦人一样住铁皮房子。房子里找不出几件像样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书房里的一张书桌,和床一样是竹制的。
父亲总是板着脸,严肃、一丝不苟,定期检查他的功课,尤其是汉语。学校里新来一位女汉语老师,从云南过来的。程松坡知道云南不是父亲口中的"家乡",但有时候,它又好像是"家乡"的一部分。
新来的汉语老师很漂亮,和掸邦本地女人不一样。老师夸他的画画得好,程松坡很高兴,因为父亲很尊敬老师,如果新老师认为他画得好,父亲也许就不会再那么反对。他画掸邦的铁皮屋、媚公河的渔船,还有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他间明老师,是否见过那种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丽的罂粟花,老师没有回答,却教他背了一闺词,词的作者是一位亡国之君,"家乡"的亡国